苗条的身姿，白皙的肌肤，清秀的容颜。每一回想，映入眼帘的还是琳初见的模样。琳是我在外地读书的同学，多年未见，一直以来的电话联系，让我们从无距离感，仿佛两人还停留在同寝室的学生时代，床挨着床，天一亮又可以手拉着手儿跑去教室。

琳近年身体欠佳，腰椎突出加滑脱，似乎只有手术这一条路了。琳没有我想象中的悲观，喜欢旅游的她趁手术前常出去看看。不能长时间运动，那就五分钟歇一歇，让疼痛的腰腿得到缓解。我想象不出走五分钟停一停会是怎样的旅游，只是心中涌起一股悲凉。琳却笑道：“现在还能旅游，已经很满足了。女儿说的对，有些比我年轻的人都不在人世了，我这样的身体活一天已经是赚一天了。”

这话如此熟悉却又让我如此震惊。琳，才49岁啊！她娇惯宝贝了二十三年的女儿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独生子女也太不懂得心疼自己的父母了。

我的父亲91岁了，身体硬朗，只是性懒不喜动，加之养儿防老的传统思想根深蒂固，以至养成螺丝钉精神，坐下就是钉下，能不动决不动。晚上给父亲洗脚，把他的脚放进盆里先泡上一泡，转身去橱柜找被罩床单，等回来就听父亲说：“裤子湿了。”我一看可不是吗？我走时忘了将他的裤管卷起，父亲完全可以自己伸手往上拉一拉，他却在那里等我，眼睁睁地看着水一点点浸透半条裤腿。

“你不知道洗脚要先卷起裤管吗？”父亲嗔道。我明白了，他是在以这种方式指责我的疏忽，只是他没有想过他自己也有拉一拉裤子的责任。

父亲事事依赖我们，却又处处报以怀疑的态度。天热，我搀着父亲去院中卫生间洗澡，他偏要扶他的助行椅。纱门大敞着，他人仔细动作又慢，把蚊子全放进去。我急了，将他的助行椅丢到一边，扶他走到院中。素来霸道的父亲不乐意了，瞪起眼睛，流露出儿时熟悉的凶狠。我耐心地和他解释，他现在什么都依靠我们，就应该完全相信我们。父亲怒道：“相信你什么？相信你会摔死我吗？”我说，“爸你已经九十一岁了，你看周围很多比你年轻的人都不在人世了，你就放宽心好好活，对你来说每一天都是赚来的，还能有什么顾虑和烦恼呢？”
父亲默不作声听我说教，这是他年老改变的一个地方，或许是他耳背听不清的原因。父亲穿着裤衩任我挥汗如雨地给他搓灰冲洗，望着他气定神闲坐着的侧面，揣测他此刻的心情，他应该是在想他没有白养三个女儿吧？儿子能够做到的他的女儿们也会做到。父亲不说话，我不得而知。小时候几乎没有和父亲交流过，如果有，那一定是父亲又在训斥我了。

我望着父亲，看不到父爱，更想象不出年轻时的他温和起来会是什么模样？倒是老了，态度和善了一些。比如现在，父亲竟然主动把左腿放在右腿上，低头搓起他的脚来，并说，你嫌热，先出去，我自己会洗。

我心头一热，转身出去很快又回来了。父亲没有给我关怀与疼爱，但是他给了我无忧的生活，这也是一种付出。就算父亲什么也没有给予，他也给了我生命。老人和孩子一样，都是弱者，需要照顾。如果人生是一场修行，那么养育子女与照顾老人是最有价值的考验与所得。

父亲一手搓脚一手拿着沐浴头冲洗，他抬头望向我的刹那，我发现父亲脸上微妙的变化，有一种少见的慈爱与欣喜。父亲一定发现了比威严更有力量的东西。感情需要双方的互动，亲情也不例外，一味的索取一味地付出不过是远离了即定的方向。当亲情只剩下了责任，是亲情最大的悲哀。

我们没有理由去指责子女，正是我们的疏忽造成了子女的缺失；我们也没有权力去责怪父母，天下只有不善表达却没有不爱子女的父母亲。就像琳和她的女儿，正是琳的过于宠爱，过于包容，致使女儿根本顾及不到父母及他人的感受。而我的父亲经历过物质极度匮乏的时代，作为家中主要经济来源的父亲，在他看来，养活了你就是他最大的爱与付出。

时代不同，养儿防老的传统观念在我们一代人这里也逐渐发生了改变：养儿不止是防老，更有子女的幸福。环顾周遭，八十岁应该是多数人健康的转折点，那么在我八十岁之前，在不被病痛击垮的时候，我要把健康放在首位，为自己也为子女，严加要求，改掉一切不利身体因素的坏习惯，在健康的前提下，将我即将到来的退休生活打造成人生的第二春，让我的子女时时有春风拂面的温暖愉悦。如果我能活到八十岁，那么不用子女说，我也会告诉我自己每一天都是赚来的，都上天额外的恩赐。我会格外珍惜这些时光，就算在生命的尽头也会卧床不起，我希望我的子女在守护我的时候，依然会看到我为做好母亲所做的最后努力，透过我枯瘦的面容，无神的眼眸看到那个充满爱意无限温柔地将他拥入怀中曾经年轻美丽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