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头

 

 

在渭北一带，村里人把主人家过事情请的管事的，叫事头。

马兴旺自从当上二十几户人家的泉村的村民小组长，村上不管大大小小的事情，慢慢地不知不觉地就得马兴旺出面来当事头。事头是在村上说话得有分量的人来担当。马兴旺恰恰相反。他是自从当上了事头，说话的分量才慢慢重了起来，不，是自从当上了村民小组长，说话才不那么含糊了，才一天天有了点分量。

以前，马兴旺在村里人前是多少有些抬不起头的，他也轻易不去村里的人前露脸。但有一段时间，村里茶余饭后总少不了马兴旺的话题。有的事情说的是有鼻子有眼，好似说的人当时就跟在马兴旺的脊背后边。

泉村人市（群众集中聊天的地方）上的几个老主顾，吃完饭没事干，总爱凑在一起，谝谝张三，说说李四，东家长西家短，前三十年后四十年地说个没完没了。有时他们也说钓鱼岛，也谝十八大。就说钓鱼岛那会，泉村人白天在人市上卖排一通毬也不顶的话题，晚上都钻到电视里，搜寻着相关的新闻，以便第二天到人市上继续探讨。这样没过几天，村里的媳妇们就都有意见了。说男人们咸吃萝卜淡操心，看外钓鱼岛不知能咋，把人家看非诚勿扰的时间都给耽搁了。说归说，除了看秦腔戏不用争，遥控器平时大多还在女人家手上。

村人背后都说，马兴旺领着拴狗家媳妇进过县城。这一条新闻，在村里的传播速度，不亚于刘翔刚起跑就退出奥运比赛的速度，不亚于麦熟一晌蚕老一时那样紧火。短短的几分钟的情况分享，犹如热油锅滴上了一滴凉水，顿时是噼里啪啦，一片哗然。

拴狗是村里顶顶老实的老实人，在县城一家建筑工地看场子外带打扫工地厕所，一个月也就一千二三的样子。拴狗一进城，拴狗家媳妇的炕头就空了，因此上说马兴旺领着拴狗家媳妇进过县城，绝不是空穴来风。村人都相信，无风不起浪，无云哪来雨。

待兴旺知道在他背后吵吵了几个月，后来慢慢淡出人们话题的这件事的时候，已是菜籽花开得蜡黄蜡黄的清明节以后的事了。他这才弄清，泉村人的想象力绝对比他们的业余生活丰富得多。

原来，马兴旺自从接揽了泉村这个十几年没人上手的瓷器活，就感觉到周围人们的眼光，慢慢地、多多少少地有了点意思。至于是什么意思，他还感觉不是那么明朗，但那种感觉绝对与他揽过村上这个瓷器有关。

八大大谝闲时就说过，兴旺，将来叔走了，你就来当事头，把叔的事情办倭也，叔都给明升说好了，除了你，咱村谁也当不了外事头了。

明升是八大大的大儿子，在县城城建局工作，好像是办公室主任什么的，这几年事干得挺洋火的。有一次，马兴旺在村口碰上一辆小车，当时他还没有看清楚车里坐着是谁，却不想车在离他五米开外就停了下来。明升打开车门，走到马兴旺面前，叫了声兴旺哥，问他去做啥。兴旺接住明升递上来的蓝屁股的纸烟，还没等嘴上扎牢，一股火苗就凑了上来。兴旺忙忙结结凑上火，点着了烟，这才舒了一口气，瞅着马明升。

这明升是比以前胖了许多，脸上的肉明显地是有些圆嘟嘟的感觉，气色也很好，白是白红是红的，头发油光水滑，跌倒蝇子滑倒虱，那再正常不过。

明升看兴旺哥瞅着自己，不由低了低头，看了看兴旺哥脚上的皮鞋，这才说，我大给我说过了，等他老百年（过世、去世）就请兴旺哥当事头，把事情给办得热热闹闹的，也省得他感觉冷清。兴旺说，这有啥哩嘛，都是乡里乡亲的，帮忙是应该的，没啥没啥。明升过意不去，回头又去车上拿了一包烟，塞在兴旺手上，并一再叮咛，到县城了给他打电话，他做东，好好请一请兴旺哥。

这不，去年过了十月交流会，兴旺就准备去县城找找明升等一干在县城干事的村里人，想给村里争取点款子，好把巷道给拾掇拾掇。

马兴旺进了城，没有先去找明升，而是进了一家洗头店。马兴旺早就听说城里的洗头店有特色服务，就想进去先开开眼界，反正他身上还有几张老人头，估计洗个头是洗不完的。他进了店，看到几个打扮怪异的女娃，正在沙发上倒跤窝项地玩着手机，一个打扮入时的中年妇女看他进来了，就打着招呼。那些女娃爱理不理的式子，让他立刻连洗头的兴趣都没了。他慌忙说走差（ca）了，走差了,就转身退出了洗头店。转身没走两步，就听到身后有人叫兴旺哥，你咋也进了城？我咋没看见你是坐那辆车来的。听声音，马兴旺先是一惊，然后稳了稳神情，这才慢慢地转过身去，却正是拴狗家那贼婆娘。

原来，拴狗家婆娘也是闲在屋里没事，一来说是想去看看拴狗，送几件换洗衣裳；二来其实就是想逛逛县城。就说泉村那二十几户人家的村子，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打工的打工，做生意的做生意，人家各忙各的事，村上除了死老汉就是病娃，连个对劲的人都找不下。不能说是把人能憋死，却也是死不奄奄活不跃（yue）。

兴旺见拴狗家婆娘与以往在村里的打扮有些不同，就逗笑说，你是前来慰问拴狗呢还是会相好的来了。拴狗家婆娘见兴旺这样逗她，就说，哎，要是有相好的能会一会，那倒省得拴狗黑忙白忙的了。兴旺就笑说，你可不敢欺负拴狗那老实人，不然哥不答应你的。拴狗婆娘就说避死远，避死远，谁欺负拴狗了。说罢，二人分手各忙各的。

兴旺转身，这才拨通了明升的电话。明升这几天办公室也没事，局长陪县长去南方招商引资还得好几天才能回来，因而时间就充分了些。明升挂了电话，就去兴旺所在的八路口接兴旺。接上兴旺，递烟点火不提。明升就开着车拉着兴旺哥去了新纪元宾馆。

新纪元宾馆是城里最好的宾馆，县上凡是重要的会议、凡是招待重要人物尽在新纪元定点。城建局也是这里的常客，明升到新纪元就像到了自己家里一样熟悉。

乘电梯上了二楼餐厅，领班红艳就迎上前问，马主任，今天几位，还是坐老地方吧！马主任边看手机头也没抬就说，就老地方，今天你得让小何过来好好招呼一下，我村的事头来了，检验一下你们的服务水平。红艳不知道啥是事头，自然不敢怠慢。待马主任前脚刚进海棠阁，小何后脚就闪进了门。

马主任把兴旺安排在面对门的上杠子（第一位置）位置，就开始打起了电话。小何正准备泡茶，马主任就说，上好茶，给事头上好茶。

马主任给青俊打电话，说咱村的事头来了，新纪元海棠阁，跑步报到。

接着又打拴民的、又打彦坤的，反正马主任那一干子，他一个不拉地都打了。

没过十几分钟，青俊、拴民、彦坤等都来了，个个都先给兴旺发着纸烟，问候着，说事头来了，今天得先放开喝一场。

这些娃娃就是聪明，没等菜上齐，你一杯，他一杯，你一个事头，他一个事头地把兴旺喝得是有点撑火不住。

兴旺推开彦坤递上来的酒，先站了起来，说明升，今天哥很高兴，见到了咱村上在外的所有人，哥今天来不是来喝酒的，是想拜托各位的关系，在县上争取点资金，把咱村的巷道拾掇拾掇，免得你们回来小雨了，出不来，进不去。

明升说，你说的这个事情不是今天的主题，今天的主题是泉村在外的所有人，请你喝酒，请你这个事头喝酒。今天光喝酒，其他都是屁事！大家说对不对。

青俊拴民几个异口同声，说，就是，就是。

马兴旺再三推脱，无奈寡不敌众，一杯接一杯还是喝了起来。

等到菜过五味，酒已不知过了几巡。兴旺的兴奋度似乎也在提高着，但明显是不胜酒力了。

直到第二天早上醒来，马兴旺发现自己躺在宾馆的床上，还是不能想起晚上后来的事情。

再后来，马兴旺乘坐明升安排的车回泉村的时候，在六路口车站外看到了拴狗家媳妇，就让司机停下车，摇了玻璃，问得是也回去呀！拴狗家媳妇兴奋着，就是回去呀！今天可是沾了兴旺哥的光了！坐上车，兴旺就向学了明升一伙请他喝酒把他灌醉了。拴狗家媳妇听地高兴地，就说，你当是请你呢，人家是请咱村上的红人哩，谁让你是事头哩！

回村不久，村上就有了兴旺带拴狗家媳妇逛县城一说。

拴狗家媳妇知道了，在村口就排噎开了，跟着事头不就坐了个顺车吗，有啥了不起的，想不到咱没吃羊肉倒落了一身腥膻，挨刀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