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葬”牙齿跟随你多年的一颗后槽牙，终于走到生命尽头。
　　起初，半边腮帮子隐隐作痛，怀疑是上火，你服了牛黄上清丸，却不见效。白天，不适感到底减轻，在蚍蜉觅食般的生活中，也就一忘再忘，能拖则拖。夜晚，死神降临了，痛感和你捉迷藏似的，悄悄爬上瘦削的脸颊，闪电一样在太阳穴与下巴间游走。你躺在床上，半张着瞌睡的眼，心情烦躁得如高树上的知了，想扯开嗓子吼几声，却不能。周围的人都已熟睡，发着淡淡微光的手机屏显现出可怕的数字——北京时间，凌晨两、三点，三、四点。百无聊赖，你拖着疲惫不堪的躯壳，寻来毛巾，冷毛巾敷了热毛巾敷，却丝毫不起作用。
　　在这近乎半月的时间里，你早已预感到不妙。不然，你怎会接二连三地将血汗钱送去医馆呢？牙髓炎，真是一个见鬼的名字。炎症，谁人没有，问题是和“髓”这样超越了表层的词语连在一起，便颇有些“病入膏肓”的悲哀。
　　每到深夜，敏锐的疼痛感将你折磨得死去活来。有了这嬉皮捣蛋，你和老友周公的关系岌岌可危。或许在拂晓时分，你能够在莫大的悲痛中昏昏入睡。然而，等待你的是苏醒后的极度困倦，黑眼圈越来越深，身体各处已不再那么灵活。透支了——也许有个幸灾乐祸的人会嘲讽似的插句嘴，让你枸杞泡枣走起，过后便是漫长的缄默。你说，不是透支，是严重透支，是厌恶红尘的身心俱疲。内心怆然涕下，而谁会去管你的死活呢？
　　“to be or not to be?”你突然想起莎翁的至理名言，在一个难以忍受的夜晚。生存还是毁灭？你笑了笑，这是个傻问题，哪有不求生存而想着毁灭的人？人总是贪生怕死，趋利避害的，这是人性，是真理，是人类存在和发展的根基。
　　你咬咬牙，终于在翌日上午踏入牙科诊所。牙医和护士们司空见惯地打量着像你这样的熊猫眼，以对待国家一级保护动物的态度和善地做了安排：推荐扫码——优惠付款——或许当真低于手机辐射的口腔X光片检查——手术治疗。
　　你怯怯而又无奈地上了手术台，心窝里蹿跳着与在断头台上别无二致的热血。护士在调节灯光，药水的气味在医疗室里蔓延，你仰面望了望墙壁上的挂钟，等待死神来临。
　　皮鞋声响起，是身着白大褂的医生蒙着脸走进来。你的心一阵惊悚，待护士手中的“砂轮”停下的间隙，你向来人瞟了一眼。但他的大手立刻按住了你，他是在示意你不要动，你却更加紧张。你体内八万六千个毛孔都处于警戒状态，四肢百骸硬邦邦的，一如装进棺材里的皮囊。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你默念着《金刚经》的偈语，默念着六字真言，却克服不了内心的胆怯。但这蒙面牙医立刻做出反应，用柔软而有力量的嗓音道：“张开嘴，牙齿打开……”你乖乖照做了，你听着砂轮“呲呲”的犀利叫声，尽管嘴唇、喉头异常难受，但你还是妥协了。
　　你不知道他们究竟打了多少麻药，你不知道他们将通过什么方式来治疗，你更不知道他们究竟在你的口中还干了什么。你只迷迷糊糊感到一个针头一般的东西从你嘴角内扎了进去，然后，一阵麻木。
　　你静静地躺在手术台上，像一只死狗。听到这话，可能你很不服气，假若当时拍下了照，你便无法抵赖。可以毫不忌讳地说，你当时的形貌真不如一只活得漂亮的狗。那一阵，你体验到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你像极了一条待在菜墩上等待宰割、切配和烹调的大鱼……
　　开凿了通道，释放了炎魔，上了药，牙痛终于止住，你感谢上苍，感谢大地，感谢蒙面医生。你的心在滴血，但你还得装出欢笑的模样，因为你还要继续行走人间，继续在尘世煎熬。
　　你知道，你的一颗牙齿已经死了。跟随你三十多年的后槽牙，被抽了神经，仅存的牙壁从此成为一道断垣残壁，一道没有生命的破梁。
　　人活着呐，何以有太多苦恼？不过死了之后，尚有埋葬之所。却是这牙齿，它的灵魂究竟飞向了何处，你又何以埋葬它呢？
　　你苦恼着，去牙科诊所换了几次药，期间却再也没有过那样的疼痛感。钱包空了，牙齿死了，纠缠你的牙痛也消失了。想起这流水一样荒诞的日子，你不觉笑了笑，趁着无人注意的时候，向牙科诊所的方向微微颔首。偌大的世界，茫茫人海，只有你自己知道，你是以如此低调的方式“埋葬”牙齿，和这位陪伴你三十多年的“兄弟”做一次最后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