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金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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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汀:“时间像融化的冰块,变得柔顺”2024-07-24 09:10:06“新浪潮”访谈 | 江汀:“时间像融化的冰块,变得柔顺”
《人民文学》“新浪潮”栏目自开设以来已有二十多年的历史,现已成为杂志的品牌之一。此栏目的作者均系首次在《人民文学》发表作品。今年,将召开全国青年作家创作会议,中国作家网与《人民文学》杂志共同推出“新浪潮”作家观察专题。鉴于栏目优秀作者众多,经过认真考虑,兼顾地域、民族、体裁等因素,我们选出第一期12位青年作家:朱婧、江汀、李晁、羌人六、栗鹿、沙冒智化、杨知寒、康岩、三三、蒋在、杜梨、焦典。作家访谈和相关视频将陆续在中国作家网网站和各新媒体平台、《人民文学》杂志各媒体平台推出,敬请关注。
江汀,诗人,安徽望江人,1986年出生,现居北京。著有诗集《来自邻人的光》《北京和灰尘》,散文集《二十个站台》。
陈泽宇:江汀兄好。开始阅读你的几本诗集时还在春天,我有一天在手边记下“春山迟”,过几日又写下“春山空”,而今已然入夏。几本认真读完,整体的感觉是有很舒适的调性以及写作自觉的诗。轻盈,柔顺,又在与虚无感的静默对峙中,产生了内面更生的力量。这种力量不是坚定或者坚韧式的,而是在情感秩序的清晰里逐渐具有润泽感。《来自邻人的光》中提到创作始于大学时期,于是就从这里开始吧。校园时的写作于你是什么样的状态?我注意到书中提及,那是在里尔克、黑塞、卡尔维诺的相伴下。
《寒冷的时刻》,江汀 著,漓江出版社,2015年9月
江汀:谢谢泽宇兄对我作品的评价。 对我来说,接受新的访谈,似乎意味着不可避免地去重复自己说过的话。假如现在的我同时提到里尔克、黑塞和卡尔维诺,那就意味着我又一次回到“成为诗人”的叙事中,可是对此我已经说得太多。也许我不应该再去谈论他们三位了,这个朴素的故事不应该成为一种“私人神话”(私人神话,是诗人韩藜一篇小说的标题)。我只是想起二十一岁时就很喜欢的一首茨维塔耶娃的诗,译者是张祈: 我的这些诗,写得那么早, 我不知道那时我是个诗人, 只是拥有眼泪,就像喷泉中迸出的水滴, 就像火箭上散开的火花。 进入一个避难所,那儿是睡眠和熏香, 就像是小小的魔鬼们在急着爆发, 我这些关于青春和死亡的诗, 还从来没有被人读到! 分散堆积在尘土遍布的书店里, 在那儿没有人取下它们或者阅读, 我的这些诗,就像珍贵的美酒, 自然会有属于它们的时候。 第一次读到这首诗时,我似乎并没有立刻喜欢,——相对于她的《灵魂的时刻》《接骨木》《啊,语言多么地桀骜不驯》(汪剑钊译)等作品来说。但是随着时间推移,其中的诗句反而会在脑海清晰重现。后来的一些年里,我总反复想起这句“我的这些诗,就像珍贵的美酒,/自然会有属于它们的时候”,用以自我确信;但我也同时明白那几乎是一种对终点的确信,而非对自我的确信。而“避难所”,是的,后来在诗集《来自邻人的光》出版之后,我自然而然地称它为“我的避难所”。 我的“校园写作”是2005—2007年,那批作品我全都没有收入《来自邻人的光》。这本诗集的目录完全按照写作时间排序,第一首诗《自述》(《百年孤独》)正好写于刚刚毕业后的2007年夏天,这不是偶然的。最近,诗人朋友马欣雨恰好向我提起勃莱引用的“蛙皮”故事,我当即理解自己那两年的作品也是如此。《来自邻人的光》近期将会再版,再版后记里我又提到那些青绿色的作品:“已经到了这个年龄,我不再会像彼得·卡门青那样‘怀着酒醉醒后折磨人的苦痛’将它们付之一炬,虽然我也明白一场火始终在前方等待。可是我也同时相信——如塞弗里斯所说——‘哪怕此时将我的肉体拿去焚烧,最后消失的才是这滴泪珠。’” 我想自己的诗不适合“舒适的调性”这一描述,因为它们实际上不舒适,也不具有“调性”。但我应该同意,它们是在某种情感秩序里逐渐变得清晰的。我在一首略带有总结性的诗中提到,“时间,像融化的冰块/突然变得柔顺”。
陈泽宇:从2005年到现在,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里,你的诗已经有了许多发展和变化。比如说近年来你对十四行诗的选择,即便这种关于音韵的敏感是自始贯通的。让诗人自谈创作尤其难,不过我想,可以从观念上做一点梳理,你觉得二十年间你的创作大致有哪几个阶段?
《来自邻人的光》,江汀 著,译林出版社,2015年9月 江汀:在我第一本诗集刚刚出版的时候,好友王东东对我说,“你现在可以走进下个阶段了”。以一本诗集的出版来界定诗人的创作阶段,是一个自然而然的方法;但我们也许首先还必须去厘清“阶段”是什么,作为线性秩序的它是否真实。当然,在我身上“阶段”恰好是成立的而且略显清晰:《来自邻人的光》是一个阶段,《北京和灰尘》是一个阶段。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明年会有一本2018—2024年的诗集出版,那么它们也许是又一个阶段的结束。 新诗集我还没想好书名。也许它和《北京和灰尘》仍然处于同一个阶段,是我个人在“形式”方面的探寻期、练习期。有论者说当代汉语新诗已经取得很高的成就,我不反对这一点,但同时也想补充,这仅仅是就“内容”而言;从“形式”层面上来说,我们还有很远的道路要走。 我要顺便提及黑塞的诗,也许是他最著名的一首诗,《阶段》。2007年冬天我在《玻璃球游戏》中初次读到,也是最早没有特别喜欢,却越来越深刻地形成了印象。在这几年的一些重要时刻,我都想着这首归入《玻璃球游戏》主角克乃西特名下的诗:“每一种开端都蕴含魔术力量,/它将保护我们,帮助我们生存。”今年春天我回顾这几年的经历,突然意识到自己是要从这首诗中去获取能量。 最后又想到克尔凯郭尔将“人生道路诸阶段”分为审美阶段、伦理阶段、宗教阶段。那么从很久以后来看,我的“阶段”归根到底也会是这三段吧。
陈泽宇:发表在《人民文学》2022年第11期的组诗《潮水》,是哪个阶段的写作?写这组诗时,你的生活是怎样的? 江汀:这组诗主要写于2022年夏天,我女儿出生前后。同名诗作《潮水》写于她出生前一个月;她出生之后的一个多月里,我又写出了六首。女儿的出生给了我难以言说的喜悦。 这些诗的素材和质料其实来自2018—2022年的漫长积累。2020年我只定稿了一首诗,2021年两首。2019年三首。2019到2022年我的状态比较特殊,有个人内在原因,也有疫情的外在影响。然后,直到2022年我才算是写了十二首诗,达到某种正常状态。 “枝叶确实已经漫过了身体,/再往上,接触着永远柔和的空气。”我引用一句2019年的诗,它算是我那几年的代表性作品(没有放到这组“潮水”中发表),有重读塞弗里斯的影响,也有初读尤瑟纳尔《哈德良回忆录》的影响。然后,在《潮水》中,“今天你对着镜子说话,/说你会改变自己的生活。/窗外空空荡荡,似乎若有所失,/仿佛一种事实正在消隐。”前两句其实可以对照塞弗里斯名作《拒绝》的结尾,不过,他那时更年轻,而我已即将进入中年。 感谢我的女儿,是她使我加快了写作速度。我想起帕斯捷尔纳克1917年的诗作,诗人阿九曾经非常精彩地将它们翻译为中文:“睡吧亲爱的,我必如雪崩再来。”“你取下我的一生,如同取自壁架,/并吹去上面的尘土。”“那是椴树的本性,火炉的本质,/是夏天的本性要燃烧。”我的2022年夏日诗作远远不能跟帕斯捷尔纳克相比,但我想这种写作速度或许是相似的。 收入诗集后,我也许会取消这组作品的标题。帕斯捷尔纳克和曼德尔施塔姆有很多诗都是如此,李商隐其实也是如此。现在的我也是“无标题”主义者。
《二十个站台》,江汀 著,漓江出版社,2017年4月
陈泽宇:你的诗里多次讲述“童年”:“暗室”“花粉一样的雾气”“画册中的昏聩”……《我在童年就看见过预示》一首中,又提到“我就必须成为我自己”“不是第一次, 也不是最后一次。”。“童年”作为你许多诗的动力或精神背景,并徘徊在这二者之间。有些好奇,诗之外你的童年是什么样的?想听听诗人的童年故事/趣事/轶事/憾事…… 江汀:“我命定要歌颂自己的童年……”这是一部我还没写完的作品中的句子。关于自己的童年,我很难在此以书面形式谈论它,只能去继续写作。 今年四月底,我的奶奶去世,享年八十三岁。在葬仪过程中我意识到,自己漫长童年的尾声消失了——我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现已全部离去,这样的秩序我只能遵循。不知不觉间,我为这四位至亲都写了悼念之诗。也许是偶然,我给爷爷奶奶写的诗里面都提到他们的童年:“花粉一样的雾气降临了。/他将自己的童年带走。”“细密的雨点,覆盖了路途。/你想象着她童年的遥远。”
陈泽宇:等到《潮水》一组诗发表的时候,你已经度过了童年、少年,来到北京做编辑。那具体是哪一年?在你看来,北京是一座怎样的城市,北京对你以及你的创作意味着什么? 江汀:我以前多次谈到北京对我写作的重要性。我把“北京”放到自己的诗集标题里,认为它是同罗马、耶路撒冷一样的“永恒之城”,“我曾怀着对某种永恒事物的激情,初次来到这座城市”;我引用过高尔泰对于北京的印象,“就像一个逃亡者穷年漂泊,来到一个遥远,陌生的地方,发现它竟然是故乡”;我还曾断言“京派作家的精神能够庇护我”。现在我也可以谈谈北京和我的文学编辑工作。 2009年我决定离开从事了两年的工程监理工作,那是我大学专业对口的工作。那是我最有勇气的决定之一,因为并不知道前方有什么在等待。离开青岛前我懵懵懂懂地去了小鱼山附近的沈从文故居(那时我刚刚读到他的《凤子》),几年之后我意识到,我离开青岛前的心理痕迹,和沈从文的《逃的前一天》几乎一模一样。 2010年春天我第一次来北京工作,而北京迅速容纳了我,我顺利地找到了一份文学图书编辑工作。在编辑、出版工作中,我也构建了自己的“职业生涯”。今年我连续读了《版权谁有?翻印必究?》《中文打字机》《汉字王国》等现代中文出版、印刷传播学方面的作品,阅读时也意识到,自2010年进入出版行业,我已经将自己的青年时代完全投入其中,作为一名学徒、也作为一个诗人。写下这句话后,“学徒”一词又让我想起法国启蒙时代纳沙泰尔出版社的年轻印刷工匠,或者德国浪漫派时期蒂克小说中的即将出门游历的“施特恩巴尔德”。米沃什曾说自己是巴黎的学徒,“……我虽然不配,但获得了进入炼金术士工作间的权利。有许多年,我坐在角落里,驼着背,观察并思考。当我离开那里来到广阔的天地之间,事实证明我已所学不菲。”(引自《米沃什词典》的“炼金术”词条),那么,我当然是北京的学徒。
《北京和灰尘》,江汀 著,北京出版社,2020年6月
陈泽宇:2024年,中国作家网设置了一个栏目,叫做“我的‘关键之书’”,请不同领域和类型的写作来谈谈对自己影响最大一本书,这种影响又不局限于写作本身。也想把这个问题抛给你,你的“关键之书”是什么? 江汀:我的关键之书是一个星系……自十九岁开始,我已经读过至少1100本书,因为我一直在豆瓣网做标记;它们全都是我的关键之书。但如果一定要选择的话,那么“关键之书”会是最初的两本,《里尔克诗选》(先是冯至先生译本,然后是绿原先生译本)和《彼得·卡门青》(胡其鼎先生译本)。 “关键之书”一词也让我想起“首要的作品”。这里的“关键之书”指我们读到的书,而我说的“首要的作品”是指我们要写的那部最首要的书。我是从俄罗斯作家尤里·波利亚科夫的《羊奶煮羊羔》中摘出这个词语的。我还是要继续去写那部“首要的作品”。
陈泽宇:最后,还想请你给朋友们推荐几本最近的手边书,诗集或其他皆可。 江汀:首先是刘文飞先生译的《帕斯捷尔纳克抒情诗全集》,这是我和泽宇兄最近同时在读的书。然后是白嗣宏先生译的《阿尔布卓夫戏剧六种》,它刚刚再版,我其实还没拿到书,只是读到书摘。“您是同雨水、日出、拐角上的咖啡馆和古老的里加市一起出现的”——这句话毫无疑问地打动了我,随即又想起瓦尔特·本雅明和阿丝雅·拉西斯。“尽管这个术语由于年代长久而暗淡下来,我仍然爱你”——对于这句我也想说,“我对此颇为明了”。 第三本我推荐诺瓦利斯的“蓝花小说”《奥夫特丁根》,林克先生译。第四本也是最后一本,我推荐陆源的最新小说《昨晚,妈妈打来电话》。这四本书都是今年五月份左右刚刚出版,读者朋友们能够直接买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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