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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可以:一个女作家决定回乡建房

2024-09-16 10:01:06
盛可以:一个女作家决定回乡建房
来源:红星新闻 |  毛渝川  2024年09月14日07:47

当一位已经离开农村几十年的女性,决定要回乡建房,她会遭遇什么呢?

对于女作家盛可以来说,这是一次“仿佛炼狱重生”的经历——它远非只是砌砖添瓦,而是需要面对乡村伦理下诸多猜忌与纷争,还有剪不断理还乱的亲情纠葛、返乡者身份问题、女性在原生家庭中的地位问题等等。

盛可以把这一特殊的经历写进了小说《建筑伦理学》,并于近期出版。

疫情期间,盛可以有两三年没能见到母亲,电话里常听见母亲念叨老房子漏雨,在母亲的一句“我们的房子是村里面最差的了”后,盛可以决定回农村老家,推翻老宅,为母亲盖一栋小楼。

在外多年打拼的经历,让盛可以原本以为在农村建房不过小事一桩。让她没想到的是,当“有利可图”的房子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之中时,事情开始变得愈加纷纭复杂起来,也让她经历了一场漫长的、痛苦的煎熬:

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母亲,在子女面前表现出不讲道理的明显偏心;并没有出资的大哥大嫂却认为自己作为长子家庭理应享有房屋产权;生活陷入经济困顿的三姐受到娘家亲戚的嫌弃;妯娌之间真真假假的“体己话”;当面十分友善的亲戚,扭头就“背刺”……

更别说那些没有契约精神的施工队,这些让在乡村伦理漩涡中打转的盛可以身心俱疲。

盛可以

“人是环境的产物。熟悉建筑工程,了解人心人性,接触各式各样的人,遇到大大小小的欺骗,像一个为了生存的野蛮人,剽悍得面目全非。”房子建好后,盛可以躲到益阳桃江附近的山里闭关,以每天3000字的速度创作,一口气写完六万字全文,每一个字都是情绪的嘶吼,乃至于“犯下了情绪化发泄的写作大忌”。

对于她而言,《建筑伦理学》就“像是从我的生命中长出来,我从没有经历过如此巨大的、来自日常生活的痛苦”。

在小说里,女主人公最后在现实与亲情中达到和解。在采访中,盛可以告诉红星新文化记者,这是一部“如建筑般从真实的土壤里长出来”的小说,对她而言不仅有着非写不可的创作欲,也具有特殊的价值:“我甚至不把它当作文学作品,而是自己当医生,给自己把脉,给自己看病,写作就是治疗,语言就是处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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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紫孤身一人,所有的爱只能倾注给原生家庭,通过晚辈的事,她才慢慢意识到家庭结构已经变化,原生家庭早已不存在了,他们专注于各自的小家庭,对她的情感比重,和她对他们的情感比重是完全不相等的,她成了他们的一个远亲。

——《建筑伦理学》

红星新文化:选入《建筑伦理学》里的几篇中短篇小说里,都有一位“吃苦耐劳”“有责任感”的女性,她们被亲情、责任、家庭伦理所束缚,背负起沉重的经济和精神负担。这是你写作时候的自我投射吗?你如何看待这样的女性角色和女性责任?

盛可以:我觉得我作品中的女主角,心灵精神受束缚的不多。她们多是自我意识很强的女性,独立、坚韧,敢于追求自我,解放自我。

这本书中的万紫,还有蔷薇,她们的责任感与担当感是天生的,有的女性天然具有这类精神,并非活得隐忍负重。而且她们非常乐观,她们的奉献是出于爱,并且在这种奉献中感受到个人价值与快乐。她们是主动的,与被动承受的心态肯定不同,主动施予帮助能享受助人之乐,被动承受承担,则不可避免的会有抱怨与郁闷,会觉得苦涩,不公平等等,这时候她便是处在束缚之中了。

红星新文化:在你的几篇小说中,虽然女性角色一开始都或多或少内心有些许怨言,但最后总有一丝温情出现,似乎合理化了她们身上所承担的家庭责任。这样的处理,是为什么?

盛可以:我没有考虑过这层因素。但是,温情、宽恕、救赎,应该是人世间的重要东西,也是人性美好的一面。

小说可能描绘人性的善恶两面,善的一面是充满希望与光明的,是有价值的。恶与阴影,是衬托善与明媚的。光明具有穿透黑暗的力量。我有时能够感觉到某个女性身上有一种英雄主义色彩与牺牲精神(不是牺牲自我),且这种牺牲也使她变得更为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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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紫的心被戳了一个窟窿眼,所有的热情、欣喜、骄傲,纷纷从这个洞里飘漏下去,像下雪一样。她后悔没有早些醒悟,跳出原生家庭的心理框架。过去她和他们是一家人,现在她也认为他们是家人,但在他们心里,她早就只是一个亲戚了。家人和亲戚不同,亲戚是由家人分裂出来的,家人却不是亲戚组合能成的。

——《建筑伦理学》

红星新文化:你和万紫一样,也是一位从农村走出去的人。你如何看待自己与家乡、家乡人的关系?这是否会有身份认知上的纠结?

盛可以:年轻的时候,就想要成为一名思想深刻的知识分子。一直在水中挣扎,游向自己理想的目标。更小的时候,就想做与周围不一样的人,做不一样的事,去不一样的地方。

当然不管走多远,在家人的心目中,我都是家里最小的那个孩子。虽说不能相互理解,至少我有能力理解他们。家乡和亲人,是一个人不可抹去的源头,更是一个不可改变的事实。你无可选择地被分配到这里,你的任务就如打游戏闯关,一关接一关地活下去。 

红星新文化:涉及农村家庭伦理问题,又是自家亲人,在创作的时候是否会有所顾忌?创作完成后家人们对这篇小说如何评价?是否会迎来新的家庭纠纷?

盛可以:对我来说,文学创作是一场辽阔草原的撒蹄狂奔,没什么需要瞻前顾后的。这是文学所赋予的自由。我记得英国作家阿兰·德波顿说过,为了适应所有人而修剪自己的人,很快就会只剩下骨头。做人和作文是一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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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没搬进新家安居,她就无法安心创作,不创作就没有经济收入,生活在债务的重压下,无法轻松地呼吸。

——《建筑伦理学》

红星新文化:在《建筑伦理学》中,万紫原本希望安安静静地写作,但总是被打扰。这是不是在现代社会中重新对伍尔夫的“一间只属于自己的房间”的反思?你认为如今的女性如何才能拥有一间只属于自己的房间?

盛可以: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这个概念可以理解得更抽象一点,象征着女性的经济独立、精神独立、人格独立,建立自己主导的世界,像男人一样顶天立地。因此也需要社会给予女性各种与男性平等的机遇与待遇,在同样的土壤中,女性能够与男性一样茁壮。

红星新文化:我知道《建筑伦理学》缘起于你回乡建房的真实经历,但这篇小说在乡村伦理的描写中十分混沌复杂。哪部分是小说的艺术加工?

盛可以:这部作品唯一的艺术加工就是语言和叙事。也许有人会觉得写得过于真实,因为过于真实而失去了飞翔的轻盈,失去了文学的可能性,我其实也是特别推崇拉美文学的魔幻想象,比如胡安·鲁尔福的死活人,马尔克斯的飞毯,还有“时不时我嘴里会吐出一只兔子”的科塔萨尔,他甚至声称自己读过弗洛伊德所有著作,并依靠写作治愈了种种精神病。我和马尔克斯一样,在读到科塔萨尔时,心里明白自己想成为那样的作家,只不过马尔克斯做到了。

而我觉得自己的写作仿佛是只风筝,即便飞到了空中,仍有一根线系在大地上。我希望有一天能挣断这根线,让云朵变成土壤。无论如何,文学创作有一种潜在的游戏性质,是严肃的、郑重其事的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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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一扭头走开了,这是她的习惯动作。不知道是不懂表达,还是不屑一说。她总是无法把一个事情说透,无法水落石出,每次沟通,总是随着她脖子一扭宣告终结。只有和阿桂聊天,对于东家长西家短的事情,她才有滔滔不绝的见解和评析。

——《建筑伦理学》

红星新文化:你认为农村和城市的人际伦理关系有什么不同?人们常说城市人际关系淡漠,但《建筑伦理学》中互相算计的亲戚关系,是否其实意味着另一种人际关系淡漠?

盛可以:农村人有农村人的短视,城里人有城里人的市侩,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会散发出同样的人性之味。现在的乡村比起三十年前,的确少了一些淳朴、热情,人们变得更实际,也更淡漠。穷亲戚有算计,豪门也有恩怨。利益驱使,总会激发潜在人性中真实的一面。

红星新文化:如今的年轻人们十分重视原生家庭问题,“把自己当小孩重新养一遍”“脱离原生家庭”“与原生家庭断联”,但你的小说似乎将女性角色与家庭联系得非常紧密。你如何看待这个问题?

盛可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命体验,因而也会有不同的生活态度、价值观、人生观。小说中的万紫的精神仍然活在过去的原生家庭中,过去了那么多年,原生家庭的人依然那么贫困,那么脆弱,只有她脱胎换骨,她把自己当成整个家族的拯救者,这里头既有天性,也有生活现实的因素,因为原生家庭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全部的亲人。人是形形色色的,人们的生活方式也各种各样,我不太相信在家庭人际关系中有什么潮流风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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