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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
2011-09-20 13:39:56
文/瑜儿
他就坐在那里,斜靠在椅子上,眼睛闭着,嘴巴微微的张开,隔着老远都能听到他清晰的鼾声。
这是个晴日的下午,迟暮的阳光还是有些灼热,他搬了把椅子在桐树的阴坡,我知道他只是想坐下歇会,他就那么斜靠在那,骨节粗大的手放在腿上,这是他一贯动作。他跟我唠了几句闲话,大多是我说,他听,不到五分钟,我就听到了他的鼾声。
我知道他太累了,他已经六十多岁了,整天还是马不停歇的做生意,卖菜。他赚的都是些小钱,一毛毛一块块,每天晚上回来,他总能从兜里倒出一堆碎票子,那些毛票其实他都数过无数遍了,可每晚他还要再次规整一遍,数完分类好,再捡出大张的叠到一起,再数上最后一遍,这才小心翼翼的揭开炕角那个旧箱子,把钱放进去,那里已经有了不薄不厚的一叠。合上箱盖,他转过身来看到了我,笑了。他对我说,过日子就要这么攒,积少成多。每天十块二十块,一个月就能攒几百。我也笑了,我知道他对自己极吝啬。除非他烟瘾大得实在受不了,才会从柜子里摸出一张,去买两盒烟抽,他抽的那种烟,是烟店里最廉价的。我常劝他,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花呗,干嘛苛刻自己。他就瞪起眼睛冲我生气,有的吃有的穿就该知足,讲究那么好不过是面子,他老了。不要面子。
我知道,他就是年轻时也没要过面子。
他是苦出身,小时候家里虽说是地主可也就多几亩地,日子过的穷的比穷人还穷,他的青春岁月除了干活还是干活。他打过长工,打过短工,地里砌泥坯,他是好把式。他年轻时的手特别有劲,那么沉的锤子他一只手就能提起,一下一下打得特别均匀有力,他打出的泥坯结实耐用,码在那不散架,方方正正有棱有角。他还会一手好看的毛笔字,会拉动听的二胡,当然,在农村人眼里这都是不顶用的玩意。他会泥瓦匠,砌出来的墙端正漂亮,方圆几十里有名气,这一直是他的骄傲,他没什么可骄傲的,也只有这一门烂手艺。他不止一次的对我说过他年轻时的这些往事,我看得出他是很恋旧的。那次他在家门口砌厕所,一块砖砌歪了,他有些难过,他说自己老了,眼神不好腰也直不起来,这些事他快不能够做了。我没有打断他的唠叨,只是默默的递砖和灰,其实,我也在恋旧,我想起几十年前,也是这样的场景,可那个时候的他,强壮有力,干起活来一个顶两个,有次他在西安做工,工地上演电影,他急得去看,一急从很高的脚手架就跳了下来,扭到了腰,就这也跑去看电影了,看完电影回去躺的时候已经疼得满头大汗了。是的,那个时候,他真的好年轻。
年轻好啊,他有时也会这么叹息,夜晚纳凉的时候,他也会找把椅子坐下,就着漫天的星光讲他那些陈年往事,讲他徒步去铜川拉煤炭,三天架子车打个来回,全靠步行丈量这一寸寸路程。他讲故事的时候表情很满足,只是讲着讲着他自己就先睡着了。就像现在这样,斜靠在椅子上,微闭着眼,发出轻微的鼾声。
阳光挪动了一点,他脚下的的阴凉少了些,可是他睡得很熟,我不忍心喊他醒来。
我知道,他总是很累的,他有四个孩子,尽管从他们出生他就一次也没抱过他们,可我知道,他深爱着他们。他是一个笨拙的父亲,除了呵斥,基本没有夸奖。他的脸常年黑沉沉,但是他会在某个黑夜,架子车拉着大的小的四个孩子,去别村看电影。他带着褥子带着水。他蹲在墙根,孩子们看电影他看着孩子们。谁喊声爸爸他也赶紧跑过去。夏天割麦他光着脊背,毒辣辣的太阳把他的背晒得整个脱了层皮,他没叫苦,一个人没日没夜得干,那几亩地麦子全部放倒拉到场子里,拖成粒晒干装袋,他又拉着架子车,装上公粮,把一个孩子放在车上拉的去镇上交粮。交粮的队伍排的老长,他一夜不睡,把女儿拢在怀里,天亮终于轮到自己,他搬去麻袋等人称量,交完公粮,他捏的多出来的几元钱,回头看了看孩子灰扑扑的脸,一狠心在门口买了根白糖冰棍,孩子兴奋极了,小心翼翼的舔着那冰凉的甜味,又把冰棍伸到他嘴边,他也只是咽了咽唾沫:爸不爱吃这个,你吃吧。
是的,他总是不爱吃,他不爱吃一切好吃的东西,他爱吃玉米面,爱吃粗粮,爱吃孩子们不爱吃的剩饭剩菜,任何不受孩子们欢迎的东西他都爱吃,他年轻时胃口就好,有一口结实的好牙,可才不到六十岁,他一口牙就基本掉光了,他现在用的是大女儿给装的假牙,每晚取下放进盐水浸泡,早晨又装上,有一天早晨,他忘记了把假牙装上,他的小女儿来看他,他干瘪着嘴唇招呼,女儿突然就哭了,说爸你怎么变得这么老了,好像已经有九十岁。他慌忙把假牙装上,从此他的假牙再也没有忘记过带。他怕女儿的眼泪,虽然他这辈子也没哭过几回。
其实他的心是豆腐做的,他的大女儿以前烫过腿,他整整背出背进几个月,女儿考大学也是他送进考场,他给女儿买最贵的热饭热菜,自己却躲在墙角啃冰硬的干粮,女儿无意中看到后流泪不止,在日记本上写下了泪水模糊的誓言。那年,他的大女儿考上了不要学费的师范学院,半个世纪不出大学生的小村子沸腾了,谢师宴上,他喝多了,他骄傲的昂起了头,他给女儿背的铺盖把女儿亲自送进学校,回来后他说,那么大的地方,那么干净整洁,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好的学校……
这些事我都知道,我还知道很多细碎的琐事,都是关于他的,我能讲一天。我从他还健壮的时候就熟悉他,我看着他浓密的黑发一天天变得斑白,皱纹刀刻般在他的额头脸颊甚至下巴,矫健的脚步一天天拖沓。我真的好怕,某一天我再也看不见他了,那我要怎么办呢?不,我不愿意考虑这个问题,我不愿意。我跟着他一起度过了几十年的岁月,我知道他受了一辈子苦,没享过福,我知道,他甚至不能停下匆忙的脚步,他这辈子注定是要忙碌的,闲了他全身不得劲,哪些病痛都要跑出来折磨他,他得趁他还能动,多攒些钱,一块也好十块也罢,只要他还能动,他就不愿坐等人养活他。
……
我抬头望了望天,时间过得很慢,但是太阳已经移了过来,他的身上已没有阴凉了,我看见阳光晒在他的脸上,他的脸泛着黑乎乎的油光,他依然一动没动,还在沉睡。
我突然跳了起来,慌乱的叫喊着:爸!爸!
他猛的睁开眼睛,惊愕的转过头来看我,我看见他花白的头发根根直立,我看见他消瘦的脸上颧骨突起,他的眼珠早已不再凌厉,这是我那个幼年就熟悉的父亲吗?那个燥脾气常年黑脸的父亲?那个满嘴的泡却只给我买了根雪糕的父亲,那个拿根棍子满村追着要揍我的父亲吗?我有些恍惚。
有风吹过,树叶子开始晃动,迟暮的日头透过叶子的缝隙射下来,在他脸上洒下斑驳的碎影。
我终于还是没忍住,像几年前发现他没装假牙的那回,又一次流下了没出息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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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9-20 13:42:48
父亲是儿登天的梯,父亲是儿拉车的牛,父爱如山,巍巍然矗立在儿女心间,父爱如海,在生活的惊涛骇浪中为家庭撑起一个避风的港湾……书写自己父亲的文章,看过很多,也曾经为此流过太多的泪,但这一篇散文,首先是立意上的独特,以第三人称切入,吸引人一字字读下去,未了,才揭开谜底,是女儿写父亲的;其次,是文字的真情和朴实,通篇文章,从始至终,没有华丽的辞藻,像拉家常一样,娓娓道来,使人倍感亲切;其三,是插叙的手法,像电影里的蒙太奇,把父亲一生的操劳、节俭、护犊之品德,在段落之间有序穿插。文章读罢,使人凭添诸多感慨,父亲伟岸而真实的形象,仿佛就在眼前……好文章,推荐阅读!【编辑:山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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