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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约派白描作品浅探

2011-11-23 19:20:05

婉约派白描作品浅探

康丕耀 

婉约派是一个形成于晚唐五代,繁盛于两宋的词学流派;但这一提法却首出明代。所谓婉约,是相对于豪放而言的。明人徐师在其《文体辨》中曾言:婉约者欲其词情蕴藉;豪放者欲其气象恢宏。当然,这是就其作品的主流风格与一般倾向所讲的;因为婉约派词人也有横绝六合的豪放作品(如李清照的《渔家傲·天接云涛连晓雾》),而豪放派词人亦有纤绵密的婉约作品(如辛弃疾的《念奴娇·野棠花落》)。此例甚多。而北宋的贺铸更是一人兼有婉约与豪放两种风格的词人。

早在一千余年前,婉约派就登上了词坛,并以温庭筠为鼻祖的花间词派开其先河。此后,相继而起的婉约派代表词人有:唐、五代间的韦庄、李、李、李煜、冯延巳;北宋的柳永、晏殊、欧阳修、晏几道、秦观、周邦彦;两宋间的李清照;南宋的姜夔、吴文英;清初的纳兰性德等。千百年来,婉约派诸大师,或写儿女之情,人间聚散;或抒亡国之痛,故园之思;或叹身世沉浮,羁旅行役;或感人生苦短,伤春悲秋……总是把心底的纯真与向往,迷茫与苦痛,歌唱得那般凄美而和雅,深婉而清新,以至感动当时,流传后世,成为民族乃至人类文化史上穿越时空的不朽篇章。

下面仅就自己粗浅的学词体会,对婉约派白描作品谈点认识,诚请各位专家、老师及诗友赐教。

一、婉约派白描作品的基本特征

白描,本为中国画技法之一。指不加色彩,纯用线条勾勒的一种画法。也泛指文学语言简练单纯,不事渲染烘托的一种艺术手法。

综观婉约派之作品,其中不少篇章洗尽铅华,纯用白描。像温庭筠这样的香艳词家,也写过“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望江南》)的白描佳作。韦庄、李煜、柳永、李清照等更是深谙于此,匠心独运,把白描艺术发挥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婉约白描经典,真犹春风桃李,百媚千娇。以下三阙无论语言之明白晓畅,词情之凄美蕴藉,音律之谐和流转,还是意境之深婉感伤,神韵之空灵幽远,谋篇之独到高妙,在气象万千的白描词坛上,应该说具有一定的代表性。据此,让我们来品读和探讨一下婉约派白描词作的基本特征。

例一:

深院静,小庭空,断续寒砧断续风。无奈夜长人不寐,

数声和月到帘栊。(李煜:《捣练子令》)

例二: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

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柳永:《凤栖梧》)

例三: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晏殊:《浣溪沙》)

 

李煜的《捣练子令》是一首本义词;写一个夜长人不寐者,秋夜闻砧的孤寂之感。感之于何?思乡耶?怀人耶?词中未云。在词人的精心设计下,小令画面,顺着不寐者的听觉(深院静)、视觉(小庭空)而展开;于是,我们的心之、情之,也被作者牵引得时近时远,时起时伏,微茫而惆怅;不禁在我们的眼前和心底,同时幻化出一幅秋夜听砧图:秋院深闭,凉月如水,寒砧断续,愁人不寐。

王国维《人间词话》说李重光(李煜,字重光)之词,神秀也。又说: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读上词而感王国维斯言,更觉信哉。该词虽为小令,读来却音律谐适,韵味悠长;通篇白描,却语淡意浓,蕴藉深婉;构思精妙,却无雕琢之痕;以眼前之景,平常之语,却道尽了深长的愁怨与难排的孤独。非后主而不能也。

如果说李后主的《捣练子令》,是闻砧悲秋的话,那么,柳屯田的《凤栖梧》,则是望远伤春了。凭危楼而有怨,临细风以无言。对烟光以念远,酒而无味,见草色而怀人,歌也生愁。斜阳渐远,相思正浓。“多情自古伤离别……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雨霖铃》)念伊人之不可见,化至爱而成名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一句平中见奇的警策心语,让天下多少有情人热泪长涌。

柳词感情纯真、用语大胆、情景交融、声律谐婉,并以长于白描和善于铺叙而闻名;他的这些特点,在本词中均得到出色体现。王国维对《凤栖梧》的结穴句推崇有加,他说: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并将其列为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之三种境界之第二境;意谓锲而不舍,苦苦追求之精神。

李煜的《捣练子令》、柳永的《凤栖梧》,以笔调清新,纯任性灵而独步天下;晏殊的这首《浣溪沙》却以词情闲婉,韵味深致而妙绝古今。

对眼前亭台,忆往日情景。“一曲新词酒一杯”——良辰永驻心间,欢愉恍若梦中。西下的落日;也只有你懂得去年的今日——你还能让那一刻回来么?夕阳沉默不语。哦,好像是去年的那只燕子从远方归来了;可它依然是“青鸟不传云外信”(《李·摊破浣溪沙》)。斜阳下,落英缤纷的小路边,我们的词人正步覆沉缓的徘徊着,徘徊着……“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作品在余音袅袅中收束全篇;但我们却情不自禁地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小园香径独徘徊”的词人,他究竟在感叹什么?在追寻什么?

晏词,向以富情韵,工造语,清丽闲婉,理致深蕴而闻名;本词尤其如此。读来音律谐转,韵味悠长,意境深美,给人以多层次的艺术美感,堪称白描典范。有关这首词的真义,历来理解不一。持伤春惜时者,有之;持游园感旧者,有之;持人生苦短者,有之;持怀想佳人者,亦有之。品读全词,细嚼余味,我以为诸者兼有,而又偏于末者。晏词之美,美在自然,美在朦胧,美在情韵,美在余味。综观全词,虚实相生,情景交融,烟水迷离,如梦似幻,让你辨不明,也说不清何者为景中之情,何者为情中之景。换头两句,更是巧借眼前景,妙抒心底情,绝唱千古,流传天下,深得明代文学家杨慎之盛赞,被誉为天然奇偶

通过对以上名作的品读,我们不难发现,婉约派白描作品起码有这样一些基本特征。

(一)以真为魂。真实是一切文艺作品的灵魂,白描诗词亦然。因而,只有写最真之意,抒最真之情,不掩饰,不造作,不虚伪,把最真实、最真纯的情感寄托、倾注、融化在作品里,才能感动人心,才能引起共鸣,才能获得永恒的艺术生命力。此亦即白香山所言: 感人心者,莫先乎情。婉约派白描作品,除却情真意真之外,他的语言不烘托、不渲染、不形容、不夸张,宛若行云流水,自然律动;从这个意义上讲,真实在婉约派白描作品中,体现的尤为突出。“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欧阳修:《生查子·元夕》)。又如,“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李清照:《一剪梅》)。正因如此,千百年来,婉约派的白描作品才深受广大人民群众的由衷喜爱。

(二)崇尚自然。这是老庄哲学的基本观点之一。在文学批评领域,同处南朝齐梁时代的钟嵘与刘勰就曾倡导过自然的风格,但他们的着眼点在于纠正当时只重形式的不良文风;而晚唐的司空图则把崇尚自然上升到了美学思想的高度,并贯穿于他的二十四诗品之中,对后世产生深远影响。他对自然作如是诠释:如逢花开,如瞻岁新;真予不夺,强得易贫。

以我粗浅的学词体会和理解,自然是一个蕴涵极为丰富的美学规律。一首佳作,她应该是诗境的自然遇合;抒情的自然流露;神韵的自然空灵;音律的自然流转;语言的自然清新等等。无论自然表现在哪个方面,均应像李白所云:“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白描词正是这样的作品。

读了晏殊的《浣溪沙》,可知自然这个诗美理想,在婉约派白描作品中多有体现——“小阁重帘有燕过,晚花红片落庭莎,曲阑干影入凉波。  一霎好风生翠幕,几回疏雨滴圆荷。酒醒人散得愁多。”(晏殊:《浣溪沙》)

(三)意蕴深婉。婉约派白描作品的语言是清新而冲淡的,而其作品传达给读者的意蕴却往往是含蓄而深婉的;尽管各个词人所体现出的程度、感觉与风格不同。

刘勰《文心雕龙·隐秀篇》云:隐也者,文外之重旨也。这里所言之,指的正是这种含蓄而深婉的艺术风格。司空图对此作如是表达: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而大文豪苏轼讲得似乎更为透彻与详尽,言有尽而意无穷者,天下之至言也。句中无余字,篇中无长语,非善之善者也;句中有余味,篇中有余意,善之善者也。此等极具见地之论述,都在讲诗词之美贵在含蓄与深婉。而婉约派的白描作品,正是最能体现这种诗美理想、诗美极致与审美超诣的。“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别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无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晏殊:《蝶恋花》)。又如,“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秦观:《踏莎行》)

读婉约派的白描作品,我们经常会有如斯感觉,即欲露还藏、欲说还休、情余景外、意余言外的韵外之致。

(四)音律流转。读婉约派白描作品,确是一种美的享受:纯情美、意境美、语言美、音律美,而且,常常是诸美交融。在我理解,一首佳作,应当是诸美皆备,情韵俱佳。否则,即使其它几方面都很到位,而音律美欠缺的话,作品的质量(包括神韵、格调、语感、韵味等)总要打些折扣。当然,语言美是音律美的基础,而音律美则是语言美的更高要求。

让我们品读两首婉约派白描作品,体会一下她的音律美。其一,“燎沉香,消溽暑。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乾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周邦彦:《苏幕遮》)。其二,“三月暮,花落更情浓。人去秋千闲挂月,马停杨柳倦嘶风。堤畔画船空。  恹恹醉,长日小帘栊。宿燕夜归银烛外,流萤声在绿阴中。无处觅残红。”(吴文英:《望江南》)。读罢,我们不禁要为祖国语言的传神而拍案叫绝;原来,方块汉字是可以这样组合的,能让字音的抑扬顿挫与词人心情的跌宕起伏相一致;音律流转的韵味和节奏,可以神奇而高妙地传达出词人心情的节奏。此等经典,之所以深受人们的喜爱,千古传诵,其语言之灵动流转(即音乐美),无疑是一个不可或缺的重要原因。

音律流转之与诗词,就如同明媚月色之与春江。本文所言之音律,绝非诗词中之格律。她是指汉字巧妙组合之后,凭借汉字特有的美妙声感,与作品的意境、格调交融后,传达出的一种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的声韵美、情韵美、音乐美以及流动与回环的一种和谐美、晓畅美。

(五)语言冲淡。冲淡,是司空图二十四诗品的第二品,指淡远平和的艺术风格。我把它用在这里,主要是指语言的空灵平和与清新淡雅。婉约派作品的白描语言特点,尽管因各个词人不同而各具特色、各有千秋、各臻其妙,然语言冲淡,无疑是他们的共有特征。

语言冲淡,绝非浅露乏味,而恰恰是语言的一种更高层次的妙造自然的平和与淡泊。试看上举名篇,既不用典,也不尚辞,纯任性灵,洗尽铅华,真犹水流花开,一片天籁,出神而入化。

二、婉约派白描作品对我们的启示

千百年过去了,而婉约派白描词人给我们留下的不计其数的名篇与名句,依然显示出强烈的艺术感染力与不朽的艺术穿透力,这不能不引发我们的思考。那么,她对我们今天的诗词创作,究竟有着怎样的现实意义呢?

启示一:题材无大小

综观婉约派白描作品(甚至扩而大之到整个婉约派作品),其题材、主题,若与以辛弃疾、陆放翁、苏东坡为代表的拨动铜琵琶,叩响铁绰板,慷慨悲歌,虎啸龙吟的豪放派相比,其之歌唱,确实显得绵柔而纤细;但是,婉约派的深情旋律,同样回响和悠扬在千余年来不同历史朝代人们的心中;并且陶冶着人们的心灵,丰富着人们的精神。如果说豪放派的急管繁弦是人世间的黄钟大吕的话,那么,婉约派的浅斟低唱就是蓝天下的阳春白雪。豪放派的大题材能够鼓舞士气;而婉约派的小主题同样可以感动人心。应该说,这两种不同风格的作品,都是我们民族文化宝库中光芒四射的珍品

题材无大小的另一层含义:就是无论作诗,还是填词,一定要写自己最熟悉的领域和感受最深的事物;否则,无论题材和主题如何宏大,都有可能成为大而空、大而平、大而浅的篇什;甚至主题越宏大,内容越空洞。一句话,写江山社稷可以成为佳作,写佳人香草同样可以成为名篇;只要你用心灵歌唱,用赤子之情歌唱----历史上,以写花写草而成为千古绝唱的例子实在不胜枚举;并为丰富和绚丽民族语言做出了不朽的贡献。

启示二:笔触任性灵

综观婉约派白描作品(甚至扩而大之到整个婉约派作品),抒写感伤幽怨、离情别绪的作品确实占了不小的比例;而这些深沉柔婉的低咏,与豪放派大江东去的高歌,同样成为祖国文化百花园中无比瑰丽的奇葩。

快乐当抒发,惆怅可书写----此正所谓:喜怒哀乐,人之常情。让我们一同体会和感受一下李易安的开怀与苦痛,“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如梦令》)——一个天真活泼、情趣高雅的少女形象,跃然纸上;“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武陵春》)——一个孤独怅惘,凄凄惨惨的女词人形象又令人潸然;同为泛舟,心境迥异;而这两首风格、情韵相去甚远的词作,一同成为我国古典文学史上两颗熠熠生辉的明珠。

让我们再来品读一下另一位李姓大词人——千古词帝南唐后主的一些词作和词句,“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相见欢》)。“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虞美人》)。千余年来,这些感伤而深婉的词句,不知打动过多少读者,并成为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千古名篇或名句;当然,也成为我们民族文化宝库中穿越时空,永不褪色的常读常新的经典。何也?答曰:真也;赤子之心也。所以,不论登高,抑或望远,不论歌唱欢愉,还是吟咏惆怅,一定要以真为魂,纯任性灵,写最真之意,抒最真之情;只有这样,作品才能感人,才有回应,才可传播,以至不朽。当然,这还要取决于知识积累、文化素养、人文情怀,以及才气和天赋。

请允许我用苏轼《水调歌头》的词句,来结束这篇文章。“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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