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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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然重遇2012-07-06 20:44:48
片段 一夜有点深了,在我准备关了店门的时候,小光骑着他那辆破旧的自行车过来了。他没有说话,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小光是那种比较沉默的人,除了我,他也没有什么真正的朋友。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他这样的朋友,我不喜欢沉默,而是喜欢听人家对我讲话,但我能容忍小光,或许只有他,理解我的寂寞。 我让服务员阿强拿了两瓶啤酒,然后坐到了小光的对面。 “离了。”小光的眼睛盯着墙上的那幅粗制的油画,轻轻说道,然后开始喝酒。 我想起了他的那个老婆,那个叫雯丽的人,很高,眼睛没有什么神采,总喜欢红色的毛衣。 雯丽喜欢有钱的生活,这是小光告诉我的。但小光不可能有钱,他除了会在我以前的那个单位里挣几个工资以外,没有别的本事,不过他说他挺满足。上次来的时候他就告诉我,雯丽要和他离婚。所以我感觉除了有点快,没有别的惊奇。 “她说本来是爱我的,但爱不下去了,说忍受不了这样的生活。” 小光看着我,我却不会安慰人,安慰一个需要安慰的人,但小光知道,我是想安慰他的。我拿起身边的啤酒瓶子,给他倒酒,倒得很慢,白色的泡沫很快占了大半个杯子,很脏的样子,不过下面琥珀色的酒很干净。我不大爱喝酒,但我喜欢酒的颜色。 “离了也好,算是有个理由。”我轻声说道。 “嗯……” 我看着桌子上的琥珀色的啤酒,有点茫然。 小光一口气喝完了杯中的酒,然后问我:“钱真的是理由吗?”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我想其实他明白,婚姻和钱不是没有关系。 小光一阵沉默:“很多人和我一样,但他们没有离。” “人和人不一样的,每个人都不一样,你却就爱上了这个,能怪谁呢?” “自己。” 我突然觉得小光很可怜,象每一个被迫离开婚姻的人一样。 “其实有没有理由都一样,最后都是没有了。失去了。” “不一样。”我摇了摇头,然后点了一支烟。 小光勉强对我笑了笑,他不是那种习惯于争论的人,我也一样,于是让阿强多拿几瓶酒来。我对他说把店门关上,放张唱片,然后一起来坐坐。阿强问我你们在聊什么,我说离婚,有兴趣没有。阿强是个挺老实的小伙子,听了只是憨憨的笑笑。 小光走的时候已经十二点多了,我让阿强送他回去,小光说他没事。我知道他没事,但我想一个人呆会儿。 大街已是非常的安静,对面广场上的喷泉不知什么原因还没有停止,但周围没有人。一丝平淡的小提琴声从身后的店里传出来,有点寂寞。我吸了口烟,两个眼睛望着那喷泉。喷泉已是不太正常了,至少与我1998年11月时看到的不同。池面结的冰还没有化尽,使底下彩灯发出的光愈加迷蒙,冲到天空的水柱又落下来,打在冰上,变成一些水雾,我的眼睛什么也看不清。十一月也没有这么冷清,那个时候喷泉的音乐还响着,有许多的人,男的,女的,老头,小孩,情人,夫妻,能扯出感情的和不能扯出感情的,都会围在那里,寻找他们的快乐。那时我和他们一样,靠无端的游荡打发多余的时间,不过陈娜还在我的身边,她挎着我的胳臂,看池子中间的那条水柱能飞好高,就非常开心。她突然转过脸来说想要个孩子了,问我喜欢男孩还是女孩,我盯着五颜六色的水池,想了想,说都一样,她说我骗她,说我肯定喜欢男孩。我告诉她是真的,都一样。 第二天早上很早的时候,张洁给我打电话,问我为什么昨天晚上没去她家,我说本来要去的,不过一个朋友来了,有事,所以没有去成。她说算了,今天她休息,想到我的店里来坐坐。 透过橱窗玻璃,外面的人渐渐多起来,大都是锻炼身体的。有个花白头发的老头缓缓跑过我的窗前,桔红的街灯下,可以看清楚那条破旧围巾裹着的脑袋上杂乱的皱纹,背看上去驼得很厉害,不过嘴里间断着发出的声音还很清晰。现在很多的人都学会了在清晨放开嗓子大喊大叫,医生说这样对身体有好处。但我听到这个老头的喊叫声,突然觉得很可怜,那张无形的手就要从躯体里抽去什么东西,但教育告诉我们要坚强,学会抗争,命运却在一旁冷笑,只有它最清楚,什么是逃避不了的。所以有种苟延残喘的感觉,不知道自己将来是不是也这样。 晓娟来上班的时候我已经又睡着了,她使劲地敲门,我迷迷糊糊的还以为是张洁。晓娟开玩笑说她在外面看见里面有人,还以为是个贼,吓了一跳。 我看看表,已经九点多了。外面的天空很亮,大约会有太阳,我想我已经很久没见到太阳了。 “昨晚咋没回去?”晓娟一边擦着酒柜,一边笑着问我。 “小光跑过来了,喝了点酒,就懒得回去了。” “昨晚有个新闻,东区那边出事了。死了个女的,警察怀疑是她丈夫干的,现在到处找那男的呢。” “是吗?那男的为啥杀他老婆?” “邻居说是因为那女的背着他和一有钱人勾搭上了。这些男的,一有钱就做坏事。”晓娟有点抱不平的样子。 “我呢?”我和她开玩笑。 晓娟想了想,说不知道。 “呵,幸亏离了。”我突然想起小光的老婆。 “幸亏离了?不是说你自己吧?” “你干活吧,没什么。”我突然有种疲倦。 太阳真的出来了,照在公路两旁的残雪上,有些耀眼。公路上人很多,骑着车,很忙碌的样子,他们的脸上都没有表情,这让我有点难受。旁边的糕点铺子前围了很多人,拼命一般的抢。一个中年女人挤了出来,我看见她手里拿的是豆沙糕。没结婚以前,我第一次和陈娜逛街的时候,就是在这间铺子,她说她最喜欢吃这里的豆沙糕,酥薄的面皮里裹着瓤瓤的豆沙,很香。她塞了一个在我的嘴里,问我好不好吃。我觉得很干,嗓子仿佛被粘在了一起,很难受。我说好吃,可我想喝水。她就笑,很开心的那种,我现在还能清晰地回忆起来。 二 张洁站在公路的中间。我看见她的时候,她正在等让路上飞驰的汽车。车很多,一辆接着一辆,于是我感觉她若隐若现,不那么真实。张洁的头发很长,散在那件乳白色的大衣上,二月残冬的风吹着,象一幅画,那些熙熙攘攘的车,让画显得有些零碎。 我的这间小店注册的名字是咖啡馆,其实叫它什么都行,它还卖酒,或者茶,而且没有人会认为它是一间咖啡馆,或是酒馆什么的,它也许什么都不是,但我挺喜欢。每天上午这儿都很清静,不会有多少人来,晓娟给张洁倒了杯白水,然后就和其他三个人到角落那张桌子上玩起了扑克牌,张洁的眼睛没有看我,而是盯着我面前的那壶龙井茶,样子有些慵懒。 “昨天晚上姜琴带她妹妹去我家了。” 张洁说这句话的时候茶叶还没泡开,偶尔一片深褐色的叶子从杯子的顶部沉下去,然后水的颜色慢慢变得和枯树皮一样。 “谁是姜琴?”我端起了茶壶,不好意思地对她笑笑。 “怎么你忘了,就是上次我带来喝酒那个,和我一个单位的。” “…………” “短头发,染成鹅黄色那个……你怎么这么笨,她还问你为什么满屋子只有玫瑰和百合,你忘了。” “哦……” “想起来了?” 我记起那天刚把所有的花都换了,新鲜的白色和红色有些耀眼,而且满屋的香气掩藏了女人身上的香水味道,艳丽的女人大约都希望自己才是香甜欲望的制造者,于是她问我为什么只用百合花和玫瑰,我告诉她我喜欢。但没告诉她我不喜欢女人把头发染成鹅黄色,所以现在我还是没有想起那个姜琴究竟长得什么样。只是后来张洁告诉我,她有个妹妹,人挺漂亮,眼光有点高,所以还没结婚,姜琴觉得我不错。但张洁和我说过后没多久我就忘了。 我含糊地对张洁笑了笑。她啜了口红酒,也笑着对我说:“你昨晚来了就巧了,姜琴刚好带她妹妹来和我学织毛衣,我说贾辛明一会儿可能也要来,她就对着她妹妹笑,她妹妹问她笑什么?她说没啥,她妹妹就笑她神经病。这两姊妹,挺有意思的。” “算了吧,别给我瞎操心,我现在还不想结婚。” 张洁用一种我看不出丝毫表情的眼光看着我,似乎要寻找什么,我渐渐不敢正视,感觉里面有种力量,能让我的灵魂赤裸裸的坐在那里,我有点被揭穿的感觉。 “还忘不了过去?” “我不知道,不要问我这个。”我茫然的摇摇头。 陈娜还没和我结婚的时候,张洁和她一个宿舍,从最开始的时候我就有些畏惧这双眼睛,似乎那可以穿透一切。现在这双眼睛看着我,好像要剥开心灵上一层层的遮盖物,去发现那个小心隐藏的内心世界,然后我只能象一个无助的孩子一样站在她的面前,而我不愿意一个女人看见我的虚弱,于是转过头叫晓娟过来给她倒水。 张洁突然摇了摇头,轻声说道:“陈娜病了。” “是吗?”在掠过一丝的不安之后,我尽力保持着惯有的镇静。 “好几天了,医生说是胸膜轻度炎症,要她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我微微合上了眼睛。我不知道胸膜轻度炎症是怎样的病症,只是不愿意想象陈娜生病的样子,在我的记忆里没有这一幅画面。 “你今天来的目的就是要告诉我这个,是不是?”我盯着张洁的眼睛,希望找到答案。 张洁却并不看我了,她的眼光停留在窗外熙熙攘攘的人流里:“她前天开始发高烧,夜里我听见她叫你的名字。第二天醒来,我问她用不用告诉你一声,她使劲摇头,说不想看到你,我不知道她说的是不是真的,所以也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照在张洁那张略显苍白的脸上。很久以前,我还没结婚的时候,就对华庆说过,你老婆挺漂亮。那个时候华庆显得很自豪,但现在他从不说张洁漂亮了,我问他为什么。他告诉我,如果你每天都要和两个女人在一起,一个漂亮,一个平庸,时间长了,她们的区别不是很大。我本来以为他是正确的,但现在我并不这么认为。 张洁走的时候对我说,你最好是不要去,还说不管怎样今天是不用去了,陈娜在医院,大夫不让探视。 太阳越来越高了,积雪开始融化,带着尘土的黑色顺着公路的边沿流着,然后从下水道的铁栏栅消失了。对面广场的后面是一大片的草坪,陈娜最喜欢躺在上面看天,虽然天上什么都没有。那时还没有结婚,有一天我坐在她的身旁,她突然要我抱着她,然后问我:“你以前和别的女孩子在这儿呆过吗?”我说没有。她说她不相信。我就用手指着天,问那是什么,她说蓝天啊。我说对,老天作证,我要是骗你的话,就……她突然用手捂住我的嘴,不准我往下说,我笑话她是个傻丫头,她就笑,甜甜的,说傻就傻呗。 我坐在草坪周围的花坛围栏上,一个小孩子向我跑来,大约只有一两岁,仿佛随时都要摔倒。她的母亲跟在她的后面,很甜蜜的担心着。我突然记起了陈娜最后那个晚上对我说的,她想要个孩子,如果有了孩子,她就不会离开我了。我至今都不明白,为什么她那么希望有个孩子,为什么有了孩子她就不会离开我。办完离婚手续那天,我问过她,她只说每一个女人都愿意有她深爱着的男人的孩子,我看着她,觉得自己有点傻。我再一次踏上这座公寓的时候没有一丝的陌生感,红漆斑驳的扶梯依然摇摇欲坠,而在三楼正对着楼道的墙上,那幅爱尔兰风情的油画已愈发地象了一件古董,以前陈娜指着这幅画对我说希望家就在那里,大片的松林下漫布绿茵的山坡,有一栋木栅栏围着的房子,确实很美,我告诉她这是个梦,她说有梦也是好的。 我推开了房门,里面没有灯光,显得有些冷。屋子非常安静,我看见陈娜躺在床上,以为会惊醒她,但她没有丝毫的反应,当我走到她身边的时候,看见一颗颗大的汗珠从她面颊上滑过,我的手有些发抖,试图拭去那些汗水,当指尖触碰到她那柔弱而潮红的面庞时,一股热流透过来,使心灵略微的颤抖。她曾经是我的妻子,现在如此羸弱地躺在这里,而一旦醒来,我不知道会不会有难言的痛楚,在精神上折磨她的虚弱。 我笨拙的学习旁人将一条打湿的毛巾置于她的额头,期望病痛早些离开她的躯体,但听到的依然是微弱的呻吟。她的头转了个方向,但双眼依然合着。我俯下身去,隔着柔软的棉被拥着她微微颤动的身体,并将面庞贴在她滚烫的脸颊上,籍以分担一些过多的热度,那些涌出的汗水挤在皮肤的中间,是一阵的潮热,这使我的感觉变得非常熟悉,我记起许多时候,我默默无言的拥抱着她,她无声无息的泪水无缘无故地流淌。 或者有一种虚幻,在前面没有路的时候,我们可以站在最初的起点,这象梦一样,这间公寓本身也许就是一个梦,纠缠我大脑的是陈娜的眼睛,那双刚刚拭去了泪水,透着迷惘光芒的眼睛,加之一点点无奈和无望的企盼的声音,总在我大脑里想起:“你以后不要再拥抱,不要再亲吻别的女人,答应我,好吗?” 我在一丝的慌乱后静静的点下了头,算是一种承诺。然后我看见陈娜的脸上掠过一丝的幸福,但一瞬而逝。 “你会一辈子都抱着我吗?” 我依然点头。 我其实一直都知道海誓山盟永远都充满着欺诈,不是一个人欺骗了另外一个人,而是在一刻的激情里面,时间才有片刻的永恒,誓言才有存在的空间,去骗取两个人无限的憧憬。于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相信我的生命中不会有天长地久的诺言。但那一刻我点下了头,象一个刚刚长大的孩子一样,懂得了那一刻幸福的真实,从此不再轻视尘世中岁月留痕的背叛。 但此刻我竟无法背叛。 一滴泪珠从陈娜的眼角沁出来,顷刻间混合在一脸的汗水里,我开始感到无助的慌张,在匆忙的擦去那些汗水后,无能为力的焦躁袭上心头,我清楚的看到病痛的脚步在她生命中游荡,但我的双手什么也抓不住,从前自信能够为她解除一切困苦,但这一刻我是无知的。陈娜的手从被子里挣扎出来,我试图将她放回去,但瞬间的触碰即被那双小手紧紧的攥住,我清楚地感觉了指甲划破皮肤,穿过肌肉,然后疼痛沿着每一根神经传到我的大脑,我痴想那是陈娜的疼痛。 夜色开始降临了,陈娜变得平静下来,呼吸匀净,那些汗水也已消失,大约该醒过来了,我坐在那张久已坐惯的竹椅上,注视着窗外晚冬的夜。 一种蛰伏在心里的恐慌活跃起来,我平静面对夜空只会回想起那个在我生命中记忆深刻的晚上,陈娜几乎是哭着说她不是属于我灵魂中的女人,我的爱遥不可及,她已无法承受。我象预感中一样将她紧紧拥抱在怀里,听她哭泣,只机械地反复着一句:“不是这样的。”陈娜在停止哭泣后说出了离婚两个字,冷漠而坚韧,象白瑞德告别了郝斯佳,留给我的是那句她不愿再看见我了。 当屋子一片黑暗的时候,我看见了陈娜眼中的光芒,虚弱而不安。我想象在黑暗中我的身影她不再熟悉,但事实却是她慌乱中掉向墙壁的眼神。 电灯开关发出轻响,屋子一下子变得明亮起来,我转过头去,看见张洁站在门口。 两个女人有着坚固的友谊,我远远的离开了床沿,看着张洁将药片放进陈娜的嘴里,然后扶她坐起来喝水,再让她躺下去,而自己仅仅是一名忠实的观众。一瞬间我回到了那个在25岁以前长久纠缠我的梦境中,童年生长的那座青山在一刻间倒塌,我拼命的往前跑,破碎的岩石在我身后不停的追逐,而身边的人却若无其事。我最终没有逃脱,当一块块巨大的石头压住我身体的时候,我只有一双眼睛看得见外面的世界,于是我大声的呼喊,但每一个从我身边过去的人都听不见,也看不见,突然我失去了任何的需要,只有恐慌,一种纯粹的、彻底的恐慌,不是因为我的存在,而是不再存在。 陈娜始终没有看我,张洁过来让我去煮点稀饭,说陈娜一天都没有吃东西了。 厨房在楼道的最里面,住在三楼的人都依赖于它,所以总是有一些脏乱。此刻已过了吃饭的时间,里面没有旁人。红色的火苗跳耀着,我看着米粒在水中翻腾,一个本来模糊的记忆变得清晰。那天下着很大的雨,我依靠在一间集体宿舍的门上,旁边蹲着最初引发我生命中有关爱情感觉的那个人,她就是煮着这样的稀饭,而我也就是看着米粒这样的翻滚,掉下了我的泪水,因为片刻后我将看到,在雨幕里会有她的身影,为另一个男人送去我看见的这一锅食物。许多年后,我才明白过来,我为爱情做了一个美丽的躯壳,装着我的梦想,但里面没有女主角,一切的伤痛不过来源于我的臆想。它本来只应该是一场幻梦,但却执著地伤害了真正的爱情,不仅是自己的,还有陈娜。 再度回到屋子里的时候,张洁已经不见了。我看到陈娜很镇静,而自己有些不知所措。她背靠着床头,声音有点虚弱,但我依然听得清楚:“谢谢。” 突然一种像刀划破了的感觉刺进心灵。一个善意的词汇,却凸现了自己与陈娜的距离,我所做的不再是一种义务,而自己所拥有的承担责任的权利也已不复存在,这种事实当然在拿到离婚证明的那一刻就已产生了,我却似乎并不知觉。我在很多的时候,都沉溺于过去,胆怯于要面对的现实,于是看不清自己,但往往一次无意的暗示,如同醍醐灌顶,也如同当时陈娜的离婚两个字,叫醒了灵魂里的爱情。 我急于摆脱这种悲哀,知道它此刻来临并不合适。 “张洁呢?” “我让她回去了。现在感觉好多了。” 说完这句话她却开始了剧烈的咳嗽,我变得紧张,不由自主的轻轻地拍她的背,而另一只手更在不由自主里握住了她的手。陈娜仿佛在慌乱中把头转向了我,当然这种慌乱并不怪罪于我,而是她经常能意识到的属于她本质的慌乱。 当我看着陈娜眼睛的时候,仿佛可以穿透280天的婚姻生活,看到一个初谙尘事的21岁少女如何从西部那个镇子走过来,用他懵懂慌乱的眼神,裹在混乱的人流里寻觅,而自己不过是一个站在岸边用麻木眼光打量世界的大孩子,只能是一个大孩子。当两道目光接触的时候,一点轻微的震颤让陈娜的慌乱变得强烈,也让自己无可选择地伸出了手。这有点像一个盲人不相信自己能看见了一点光亮,但依然不由自主的要去触摸,于是陈娜将寻觅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缓缓举起了她的手。 如果爱情像一个魔咒一样套在我的灵魂里,那么陈娜是否就是这道魔咒的解救者?这个问题让自己变得惶恐。地狱里的人决不会向往天堂,有一点自由的尘世才是他们最切实的企盼,这个道理简单的像一个快要饿死的人在向往一身华丽的盛装一样滑稽。但陈娜很真实的揭开了幕布,我一点一点看见了天堂的影子,恍如梦中。 陈娜试图将她的手从我的掌心里抽出去,但这种努力刚刚开始的时候,她便放弃了,这使我感到惊异。大约是尽力地恢复了平静,陈娜用一种平淡却沉稳的语调问我:“还好吗?” 我预备笑一笑,但无能为力。 我感觉陈娜此刻的心情与我相同,在无奈里失去,便已不懂得期盼了。好与不好,都只是一个符号,标点在生命之外。 之后是很长时间的沉默,大约10点的时候,我认为陈娜该休息了,于是对她说我回去了。陈娜只是低着头,突然说道:“你还记得以前在深夜里我最害怕什么吗?”我将转过去的身子又重新转过来,看见了陈娜孤单的眼睛。 三 五月的阳光已经非常的好了。 顺着咖啡馆的这条大街一直向东去,穿过三个十字路口,往南拐,不远的地方可以看见一块高高矗立的牌坊。这是件古董,蹲在牌坊下算命的瞎子告诉我说,明朝的时候就有,上面刻着108个女人的名字,不过现在看不清了。瞎子每次告诉别人说,他曾祖父的奶奶的名字就在上头的时候,总是没人相信,于是瞎子就指着路对面的颐和旅馆说:“这间旅馆是我的,你相信不?” 瞎子的大脑里是古旧的家族理念,而他的儿子从来不以为自己的这间旅馆可以属于他父亲名下。他认为瞎子在牌坊下为那些愚蠢的人解说天命就是在解说父亲自己的天命。 华庆将夏利车稳稳地停在了牌坊下面,然后点上了一支烟,像往常一样打量这个算命的老头。他从来没有让人给自己算过命,不是不相信,而是以为命是解不开的,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逃避不了。他告诉自己,如果该下地狱,这个老头解救不了他。 瞎子认定每次在这个时候在他身边制造刹车声的是同一个人,因为每当这个时候,都有一个女人,一个穿高跟鞋的女人会向他面前那只破碗里扔下一枚硬币。 姜琴的身影出现在街道的拐角,那头鹅黄色的头发在阳光的照耀下变得透明一样地明净。华庆看见她像往常一样,在瞎子面前做了短暂的停留,然后将拇指和食指间的那枚硬币轻轻滑落,白色的金属在空中划了优美的直线,最后落在那只破碗里,发出了清脆的撞击声。这仿佛是一个程序,姜琴编写的这个程序每次都能精确地运行,当这重复的一幕进行完毕以后,华庆内心里的罪过好像可以慢慢的被压制,不安的感觉变得迟钝,取而代之的是因姜琴的优雅镇定而起的虚饰的从容,于是华庆会无法摆脱地跟随这个女人,穿越旅馆狭窄的大门,走向他们两个人的世界。 华庆每一次在这间简单的房间里看着姜琴的时候,都会感到生命里潜藏的力量会将身体远远的抛离现实,像它每一次指引身体无法抗拒地来到颐和旅馆一样,改写了道德的不安,每次推开房间门的一刹那,他就不得不相信,罪过并不是简单的一个善或恶,因为坐在那张宽大而柔软的床上的姜琴,眼中若远若近的欲望让他感觉是洁净的,而且简单得与尘世无关,除了他华庆,与尘世的每一个人也毫不相关。 他反锁上门,慢慢靠近姜琴,及至走到她的面前,感觉姜琴的手抱住自己的腰,而自己抚住了那头鹅黄色的秀发,让她的脸紧紧贴在了自己身上,霎时间他觉得这就是一切。 血红的落日从城市冷漠的高楼之间挤出来一条细微的缝,将光芒透过那层薄纱似的淡蓝色窗帷,投送到姜琴深褐色的眼睛里,皮肤上一层轻细的绒毛在夕阳的照射下仿佛也裹上了暧昧的色彩。整个房间渐渐暗淡下来,也许就要什么都看不清了,华庆感觉身边横着的这个女人白皙光洁的躯体,在夜色里像精灵一样若隐若现,而他更希望这是完全的黑暗,那么现实的世界就可以更彻底地离开自己,或许也就可以否定存在,不存在这样一间简单的房间,以及房间里这个一头鹅黄色头发的女人,而他自己也许将会消失,消失在一个臆想的空间里,没有人可以看到他,也不会看到任何人,更没有了所谓的意识、道德、不安以及负愧,剩下的只会是由肌肤触碰而产生的单纯的快乐。 但真的会有这样简单的快乐吗?夜色里姜琴的的眼睛总是有一些光芒,刺破自己的黑暗,虽然那点光芒无论如何都是黯淡的,但华庆感觉可以清楚的看见那深褐色的瞳孔,以及瞳孔下深邃幽暗的渊谷,这个时候华庆总是感到晕眩,仿佛自己随时都要掉进渊谷,那无尽的深渊下面或许就是地狱,自己变成了牌坊下面那个瞎子,但无法拯救身边这个散发着欲望的女人,更拯救不了自己。所以每当这个时候他就急急地用双手盖住那双眼睛,并试图让它合上。 姜琴在不断地反抗,她不需要拯救,要的只是从触觉、视觉、听觉以及一切可以感觉的地方感觉到华庆在她身体上带来的震颤。她不相信道德,只相信爱情,她爱身边的这个男人,不仅在精神上,也在肉体上。她相信这和从远古到现代的一切传奇爱情一样,两个相爱的人在渴望里自然地结合,道德没有权利干涉,早在她和华庆,以及周围所有人来到这个世界以前,这样的道理就久已存在,于是我们只应该敬畏的尊崇,不应该反抗;华庆的手掌滑过自己身体的每一寸肌肤,由此引起的快乐,是上帝早已在伊甸园埋下的神圣的谕旨,那条花蛇并不可憎,诱惑不过是注定的安排。所以姜琴对华庆的惶惑只有一点由爱而生的愤怒和可怜,她在怜爱里克制自己的欲望,遵从华庆的安排,从不点亮屋顶那盏枝状的吊灯,她期待着华庆越过渡边淳一言下的那道鸿沟,更完美的走向未来,但这样的克制与期待并不是没有限制的。 华庆记得姜琴每一次的反抗都会在自己的温软的抚摸和柔情的亲吻里放弃,最终纵容自己在一种自认为虚幻的意念里把自己和她带到那个没有不安和道德责问的快乐的顶点,但这一次姜琴的愤怒超过了那点怜悯,她坚强地扭动自己的头部,试图摆开华庆的嘴唇,她那灵巧的手臂,顺利地触摸到光滑的墙壁,果断地摁下了床头的开关。 一道强烈的光芒充斥了房间,华庆仿佛经历着从未经历过的打击。一刻间黑暗不见了,那个臆想的空间抛弃了他,这种被抛弃的的感觉让他放弃了所有的动作。华庆望着身下的这个女人,她白色的肌肤和自己的躯体仿佛是不可思议的接近,而浮在这白色皮肤上一层薄薄的汗液,在灯光照耀下,晶亮得刺眼。他看见了从自己的毛孔里沁出的混浊而略显肮脏的汗水滴落在她光滑的肌肤上,然后和她身上的汗液混合在一起,向下滑落,直到打在姜琴身下洁白的床单上,润湿一片。他看见了姜琴的眼睛,像母兽在自己的幼崽受到威胁时一样,发出愤怒的光芒。这种愤怒是陌生的,华庆仿佛看到了张洁愤怒的眼神。这其实仍旧是一种臆想,他从来没有真实地看到过张洁的愤怒,不过他感觉是真切的,于是痛苦的闭上了眼睛,瘁然翻过身去,倒在了姜琴的身旁。 姜琴在看见华庆扭曲的面孔的那一刻,愤怒一下子消失了,并开始后悔自己的坚持,使自己所爱的男人遭受了罪责,于是她像悔过一样重新关上了灯。 此刻表面的安静,让姜琴看见了窗外幽幽的月亮,由于窗帷的遮挡,那白色的一团看上去愈加模糊,但依然可以撒下星星点点的光纹在这张床上。她看着华庆赤裸的身体衰败地躺在那里,死寂一般的宁静,但那身体内部剧烈的颤动仿佛能穿越彼此间的空气,让自己肌肤上每一根神经都无可抑制地激动,于是爱怜之意又顷刻间充斥在心头。姜琴伸出了手,轻轻的落在华庆的脸上,她要重新唤回这个男人的勇气,陪她一起面对他们的爱情。 黑暗重新来临了,但华庆知道这一刻自己不可能回到那个虚妄的空间里,一只无形的手也许就藏在夜空里了,它攥住自己的呼吸,那种要窒息过去的感觉不即不离,脸上姜琴的手在给他抚慰,助他解脱,但欲望无影无踪。他需要逃脱,然而姜琴的双手此刻紧紧圈住了他,让他的头深深的埋在那片温热柔软的胸脯上,要他从惊慌失措里回来。 华庆相信这个女人有一种魔力,要把自己从平淡、乏味的现实世界里拉走,女人说是爱情,但华庆自己弄不清楚,或许是爱情,但他只有一种无助,现在能依靠的只有身边的这个女人。 姜琴知道躺在自己怀里的这个男人是软弱的,但她并没有丝毫的奇怪。她相信每一个男人在这样的真爱里都没有女人坚强。男人是脆弱的,他们远没有看上去的那样强大,他们不敢义无反顾地向真爱走去,而是需要女人的牵引和帮助。他们像一群孩子,而女人天生就拥有母爱。 第二天太阳很好,走出旅馆大门,姜琴看着对面的那个瞎子。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每次都会仍给瞎子一个硬币,也许是可怜,但此刻姜琴才感到自己更可怜。 四 我和陈娜最初的一些场景总是时常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那个时候我觉得爱情这个词就要从大脑里消失了,但自从陈娜毕业分配到单位,和我一个办公室以后,我变得心神不宁。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爱情,每一次抬头看她的时候,发现她惊慌地眼神在片刻前刚刚离开自己,于是隐隐约约感觉要发生点什么。如果不是爱情的话,也一定有奇怪的力量让自己每次站在公寓楼下时,要不由自主地抬头看三楼的那个房间,想象一个和我无关的人在那一刻所做的事情。 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想到,陈娜对我的关注较之我于她的更为果敢。我习惯于站在一个旁人看不见的地方,默默的看着陈娜出现,然后消失,不需要她知道,我觉得这可以就是一切了,而且近三十年的生活里我都是这样。我也从来没有想象过我的生活里可以有一个像陈娜一样美丽、拥有女人几乎所有优点的人来解救我对爱情的绝望,牌坊下的那个瞎子在很早的时候就摸着我的手纹告诉过我,说感情是我最大的敌人。于是当陈娜将她的手交给我的时候,巨大的不安掩藏在喜悦里,现实变得像梦境一样,真实与否变成了纠缠在大脑里的梦魇。 周末的店里人渐渐多起来,略微地喧哗让往日的记忆变得困难不堪。我掐灭了手中的烟头,思绪回到现实里,去注视着阿强和晓娟他们的忙碌。在厅堂的中间,靠近两排书架的桌子旁,大多是单身的男女,他们一边喝着咖啡,或是酒,一边翻看着身旁的图书;坐在两侧靠墙的桌子旁的几乎都是一男一女的情人,因为那儿灯光幽暗。他们要比我年轻许多,这让我产生了丝毫的妒意,于是将头仰靠在靠背上,轻轻合上了眼睛。CD唱机里此刻响起的是喜多郎那张《ANCIENT》专辑,音乐由于用了许多异域的民族乐器,又要表现“远古”这个主题,所以显出迷幻的色彩,但不失磅礴和圆润,特别是低音部的和声,传递着冥冥中的定数,顷刻间在这间咖啡店里弥漫开来。 这张CD是陈娜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买的,但她不喜欢,说让人在远古里感到忧伤,而那时她是感觉幸福的,不希望忧伤的东西来削弱。但我一下子被吸引,仿佛是这远古的沉沦勾起了埋在内心深处的仓惶,我不敢将这种感觉告诉陈娜,但坚持着买了下来。 如今面对爱情的仓惶没有了,再听这声音,仿佛在讲述轮回里的无奈。音乐是个奇怪的东西,它本来就没有形状,有的只是你的心情。 当我沉湎于这些无谓的感慨里时,有人用手轻轻敲击身边的桌台,我抬头看见了华庆。他对我笑笑,但看不出有多少快乐在里面,这我早已习惯。上学的时候,班里的人都觉得他是个冷漠的人,只有我知道,他其实是不快乐而已。或许每个人都该有一件可以向别人、至少是向自己炫耀的东西,安慰现代社会本质的虚荣。华庆没有这件东西,他有的只是真实的失落感,这个世界也许本来就不该属于他,他不过是在一个不恰当的时候不得不面对而已,这有点像罗伯特。金凯,但华庆不会称自己是‘最后一个牛仔’,他放弃了作画,宁愿每天开出租车,他说是因为自己不忍心出卖每幅作品里的灵魂,他得坚持灵魂里的贞操。我已经不记得华庆上次来找我是什么时候了,大约在去年的那个冬季。我问他今天怎么有空,他依旧笑笑,说好久没有下过棋了,我听了也报以一笑,指了指最近的那张桌子,说坐吧。 棋盘上落了厚厚一层灰,我一边擦着,一边点上了华庆递过来的香烟。 “张洁呢?” “上班。” 华庆喝了口面前的茶水,问我:“自己的事怎么样?” “还好,现在一个人挺自在的。” 我看到华庆的笑容同上学时一样,仿佛时间没有留下什么变化。 下棋是个有意味的东西,要体味它的乐趣,并不取决于水平的高下,重要的是你要有一个相当的对手,这样才不至于在险象环生里感到绝望,而且有信心相信,对手极有可能犯下和你所犯的同一个级别的错误,等待绝处逢生,挽回颓势。 不过围棋往往使我感到无奈,去获取那横竖十九条直线组成的世界里的最大空间,本来有无数条路,但随着每一颗子的落下,我会越来越清晰的感觉到,无数条路中只有这一条,自己选择的这一条。不管错误还是正确,平坦还是坎坷,只要用你手中的棋子选择了,就无法背弃,就算棋在序盘你就察觉这样的走法会很艰难,但事实是放弃既有的方向,从外势转到实空,或者从实空转到外势,都几乎是不可能的了,剩下的,只能是面对那个吉凶未卜的前途,硬着头皮往前冲。 此刻我便陷在这样的境地里。自己的白子获取了左下角的实地,并有效的压制了左边黑子向中腹挺进的势头,但在右下角,面对黑子挂角走出的托退定势,是取势还是取空,我面临了两难的选择。 棋盘这时所呈现的世界是混乱而复杂的,大规模的计算不是我现在水平所具备的能力,那么依靠的只是感觉。我在三线上做出眼形,取得安定后,棋势在复杂中透出简单:中腹剧烈的绞杀成了彼此胜负的关键。 我点了支烟,抬头看了一眼华庆,他盯着棋盘,迟迟没有落子。不能在我的右下角这块棋盘上取得最大的实空,那么黑棋就不能凭借相当的目数在中腹与我平和的相遇,他必须得让这块黑棋穿过中腹,与右侧被压制的黑棋取得联络,才有可能使我在上方得到的强大外势失去效果,但若不成功,全盘的黑子只有无功而退。 大约十分钟过去了,华庆突然将手中的棋子放回了棋盒,仿佛是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我被逼到绝路了,到此为止吧。” 我看着华庆的眼睛,那里面显得黯淡,一种游离于棋局之外的无望闪烁在黑与白之间。棋盘上谁都没有优势,由于谁都要面临激烈的惊心动魄,胜败还远远的是一个未知数,所以对华庆此时的放弃,我感到有些奇怪。 转瞬间,他好像恢复了正常,惯常地对我笑笑,说不好意思,心情有点不好。我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灰白的烟雾缥缈于我的眼前,华庆在里面若隐若现,我看不清楚。当烟雾散去后,我指着棋盘对华庆说:“虽然很困难,但似乎还不到放弃的时候。” 华庆闭上了眼睛,手指间一段长长的烟灰落下来,碎在棋盘上,我看见他摇了摇头,低沉的声音仿佛自言自语:“围棋和人生一样,变幻莫测,让我们仓惶以对。要得到一些——比如我两边黑子的相连,就有可能破坏——比如要将你的白棋分断成两半。但围棋追求的是艺术,人生想象的是完美。这盘棋如果继续,白子和黑子势必在最后都七零八落。艺术的完美在于平衡。本来如果我能让角上的黑棋就地成空,那么黑与白在中腹只会平淡的相遇,依靠最后的官子简单的收场,或许这样是最好的。但欲望,突破平淡的欲望让我试图去打破平衡,这是无意识的,当时的局势下我压迫不了这种欲望。终于面对势必破坏的时候,我感到害怕。一种平淡却平衡的美在它完好的时候,你或许体察不到,可一旦它面临崩溃,却让我心惊胆颤。就是这样,将这片白棋苦心经营的外势一刀两断,我下不了手。”我盯着棋盘,尽力的感觉隐藏在这黑与白之间的玄机,但一片晕眩。 名为《ANCIENT》的音乐仍在弥漫,幽咽的箫声并不使人想到哭泣,只是远古的那种无知让人无以面对。坐在书架旁的那张桌子上的一个长头发的女人走过来,一只手里拿着书,另一只手递过来钱,我看了一眼书的名字,是叔本华那本《悲情人生》。 华庆开着车走了,红色的夏利车在夜灯里分外刺眼,我突然想起了雯丽的红色毛衣。 五 月底的时候,我的情绪变得有些糟糕,医生告诉我说,陈娜的病必须住院开刀,他说不会有什么危险,但自己好像非常害怕。自从三月第一次去探视她以来,陈娜和我不再那么努力的回避对方。她的病没有完全的好过,总是不停的在咳嗽,每次我都会手足无措,呆傻一样地看着她捂住胸口,弯下腰去,好几次我都有把她拥在怀里,然后替她轻捶后背的愿望,但终于是没有这样做,因为她,不再是我的妻子了,每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在手指触碰她身体的那个熟悉瞬间,便会惊吓一般缩回来,定定的看着她的身影,然后是一片的空白。 我回忆起自己与她曾经有过的契约,被白纸黑字地打印于那个红色的小本子上。 我和陈娜结婚那天没有多少人,她的同学还有我的同学,也就三四桌的样子,大家说了一些祝福的话,然后是喝酒,我让自己喝了很多,说不清楚是高兴还是别的什么,总之一个奇怪的念头挥之不去,我觉得自己人生的一半已经走完了。我想这个念头在我拿到那个红色的小本子的时候就开始纠缠于我的大脑,我回过头去观望,并盲目的认定自己该留住一些,然而究竟有什么呢?近三十年的人生岁月在你试图去把握它的时候,才发现了一片的混乱,曾经认同过、坚持过的,留下了一点痕迹,若有若无,并且没有对错的判定了,简单的对与错是幼稚的、可笑的。不再有是非区别的一切,裹成了一团,存在于我回望的目光里。 我想我就要离开自己熟悉的单身世界,去另外的一个空间,而就是身边这个女子,她的那双手此刻被我紧紧握在掌心里,没有丝毫的挣扎。也许就是她要将我拽出那个我习惯的世界,在她第一次坐在办公室的对面,将她羞涩的眼神悄然投向我的时候,在我第一次从夜空里,凝望三楼那扇透出桔黄灯光的窗户的时候,我想我的逃离就此开始,在岩石压迫下的躯体里,始终埋藏着简单的欲望,我挥舞的双手盼望着握住什么,而我大声的喊叫,还是希冀有人能够听见,我想我应该存在,而不仅仅是恐慌。 当我和陈娜互相伸出手的时候,也许就已开始踏上了逃离的路,而终于走入所谓的‘围城’的时候,自己却忍不住地登上了城墙之上,要往回看,甚至趴在墙头,流泪。 在酒店耀眼的灯光下面,我用朦胧的眼光看着陈娜的身影,或许是喝醉了,眼泪悄然的爬满我的脸颊,我急忙扭转过头,用衣袖擦拭,然而还是没能逃脱大家的眼睛,于是他们一起笑话我,说找了个好老婆,这么激动啊?陈娜傻傻的笑着,帮我擦干净了泪水,晚上回家以后我似醒非醉,陈娜轻轻的问我好些没有,我有点茫然的问她:“这一切都是真的吗?”陈娜听了很开心,愉快的用她的小手拧了一下我的脸颊,然后扑过来搂着我的脖子,在我耳旁轻轻说道:“真的,当然是真的。”我的手缓缓抚过她的长发,让那些如瀑一般的青丝盖住我整个的脸,然而目光依旧执著的穿透出去,落在天花板上,怅然若失。 手术的日期定在5月28号,早上不到7点的时候华庆过来接我,然后红色的夏利车在城市的曙光里向医院驶去。 我点上华庆递过来的烟,然后听见他问我:“陈娜没事吧?” “医生说不要紧,我也不知道。”我显得有些茫然。 前面有行人想横穿马路,华庆打了打喇叭,车飞快的冲了过去。他突然问了我一句:“当初为什么要离婚?” 我叹了一口气,眼睛瞟向车窗外面,人行道上大约是一对盲人,各自握住竹竿的另一头,我没有看清楚,他们很快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人行道上又变得一片空白。我把烟头轻轻弹出了车窗,然后看着华庆回答道:“你说过你不忍心打破平衡,其实我和你一样。” 华庆惯常的笑了笑,不再说话。 婚姻在280天以后变得破碎,我却只能够剩下回忆,我将头仰靠在车座上,感觉了飞逝一般的速度,却不知道会去那里,至少回不到从前那个独自的世界了,可前面是什么?也许什么都没有吧。 走进病房的时候看见陈娜正和张洁说话,她冲华庆点了点头,华庆就问她感觉怎样,她说还好,然后勉强笑了笑。我在一旁没有动,张洁就说我怎么跟截木头一样,还不快过去。我看了看陈娜的眼睛,那里面似乎没有伤痛了,但仿佛什么都没有,宁静而空澈。我走过去只说了一句:“医生说这是小手术,很快就好。” 手术室门外是一条长长的走廊,边上有一排椅子,张洁显得有些累,坐在那儿躺进华庆的怀里合上了眼睛,而我就站在走廊的窗前,向外望去。前面是大大一个花坛,五颜六色的花有些耀眼,我看见了那支百合正在风中摇曳,寂静而幽怨。 陈娜第一次告诉我她最喜欢百合花是在宿舍下面那丛白色的蔷薇下,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对她提起过爱情两个字,但我想她是知道的,正如我知道她一样。我问她这白色蔷薇的味道好闻吗?她点点头,然后对我说百合最好了。所以快到情人节的时候,我买了玫瑰和百合,将它们压在书里,脱水之后做成了一幅好看的粘贴画送给了她,陈娜接过去的时候我看见她羞羞的笑着,自己便突然有了快乐油然而生的感觉。 我想这是很长时间都不曾有过的了,快乐总是在脸面的肌肤上嘎然而止,凝结成一朵毫无生气的花,我不知道这朵花有没有热度传递给看见它的每一个人,但只有这一点力量了,皮肤下面裹藏的躯体总在过分的淡漠里自我守望。这样的淡漠时常把自己搞得烦躁不堪,于是压抑不住去游离于众人之间的欲望,看别人在笑,很纵情那种,尖锐的声波可以刺穿空气,然后感染我的触觉,我想我可以和他们一样的,但总是那样一朵毫无生气的花,这使得自己很尴尬,于是飞一般的逃离了。淡漠又伸出了手,我不想回到它那里,可我能去哪里呢?或许只有这儿是安全的,我习惯了。 是陈娜固执地使我改变这种习惯。 我想我长大了,甚至于要老了,所以我告诉自己这个世界不再有爱情。这让自己每次站在公寓楼下向三楼凝望时变得可笑,我拼命要找到一个和爱情无关的词,来定义自己的视线随她身影游动的过程,可惜失败了,于是我的笑容不再凝固得毫无生气,温度穿过脸面的肌肤向身体里面游走,如果有心灵这样一种东西的话,我想它可以感觉得到。 我想我还是要感激陈娜,虽然她一定要和我离婚。 华庆走过来的时候我没有丝毫的觉察,点燃香烟以后问了他一句“张洁呢?”他说去陈娜的病床上躺下了。之后是很长时间的一段沉默,我看见他的眼神也投向了窗外,有些空洞,突然想起他那游离于棋盘之外的仓皇,于是问他说什么时候再去下棋。 华庆定定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又转出去看着天空:“棋很难下,我下不好。” 我吸了一口烟,青色的烟雾在日光下缭绕于眼前:“平衡总是短暂的,有些时候不得不面对破碎,就像我无法逃脱一样。” “有些东西明知道不对,可摆脱不了,我不知道否定了是不是一种解脱。” 我思考着他的这句话,半天了对他说:“否定也许是种超越,然而对超越的再次否定可能是极其容易的事情。” “我学画的时候老师对我讲过:”你要画的东西别人可以看不懂,但是你自己一定要看得懂,真正的作品,是安慰自己的。‘然而现在,我有点看不懂了,我手里的笔蘸了五颜六色的颜料,可我知道,把它涂在哪儿,都不是我看得懂的那幅画,也许扔掉画笔才是最合适的。“”所以你把棋子扔到了棋盘上?“ 华庆看看我,苦笑了一下。我突然觉得他和自己差不多,于是对他说:“有些事情也许没有什么对和错的,如果有,只会有一种,就是怎么都不对的。” “是吗?”华庆把烟头摁灭了,扔了下去。我看见那黄色的斑点在空中缥缈不定,消失于我的视野。 手术进行了大约两个小时,医生走出来的时候只对我说了两个字:“好了。” 六 西荆河穿过半个城市,顺着张洁脚下的这座桥一直向南。河水并不混浊,缓缓的,时而一个小小的漩涡穿过桥洞,然后又是一片的平静。包里的电话不合时宜的响了起来,华庆告诉她这两天不回来了,有人包车去郑州,张洁有点担心,问他安全吗,华庆在电话的另一头说:“没事,一个朋友介绍的,放心吧。” “哦,那好吧,自己小心点,别开太快了。” “我知道。” 张洁听到电话里传来挂断的声音,不知怎么变得有点难受,突然回想起了爱情,回想22岁那年华庆第一次告诉她他爱她。时间让当时的那一刻变得非常遥远,但记忆清晰,能确切感受到的幸福总是短暂的,华庆当时把那本《湘行散记》交到自己手中的一瞬间幸福便划了一次句号,爱情的意义或许就在对下一次幸福感觉的等待,然而婚姻究竟该不该给这样的等待划上最后一个句号?张洁的答案是毅然决然的否定,她认为这是当然的,但一点点感伤挥之不去,华庆把自己藏在了那片红色里面,似乎不愿意出来,于是自己等待的东西,好像变得遥不可及起来。 湖南凤凰县那条沅水河静默流淌、泛着月光,悬崖上的吊脚楼,盛着桐子油的货船,在夜里点起油灯等待水手归来的妓女,一切都是那么的清楚,张洁觉得自己仿佛真的去过那里一般。 当郑州那些零乱的高楼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姜琴突然告诉华庆她想去洛阳了,那儿有白马寺。华庆转过头看了她一眼,夕阳从车窗玻璃里面穿透出来,让姜琴那头鹅黄色的头发又变得耀眼起来,这让华庆感觉非常熟悉,正是这样的熟悉,消亡了那些沉重,那些让人有点不能承受的沉重。虽然洛阳这个词让他在一瞬间感觉有点难堪,但华庆还是猛烈的转动了方向盘,让车拐上了开洛高速公路。 夜渐渐来了,当地形终于有了一些轻微起伏的时候,前方只剩下两道刺眼的白光。高速公路是不需要多少集中的注意力的,洛阳不知道还是不是从前那个样子。 人的记忆很奇怪,很多时候似乎并不受自己的控制,过往的一些片断不知是在什么时候悄然沉淀在细胞里面,并不为我们察觉,却在一种意料不及的境况下跳跃出来,也许是不合时宜的跳跃。 这是一个不能给爱情下定义的年龄,那一年第一次和张洁到洛阳来如果是因为爱情的存在,那么这一次,身边的这个女人该算作什么?还是爱情?姜琴说是的,可是华庆不知道,她只能对姜琴说一句:“爱情没有这么简单。” “你以为这算什么?”姜琴用小锉刀修理着自己的指甲。 “你在诱惑着我,我同样诱惑了你。” “身体?” “一切。” 华庆掏出香烟点着了火,姜琴说给我也来一支。 ‘我也抽一支好不好?’华庆知道张洁每次这样对他讲的时候都是在对他抽烟的抗议,而第一次就是在香山上的白园。 如果记忆真的可以像碎片一样一张张拼凑起来,那么沉入记忆之中是不是仅仅是一种癫狂的意念,还是嘲笑了我们在开始回忆的这一刻的现实?我们要从回忆中得到什么,安慰?还是解脱?如果回忆不存在任何一种解释,不过是冷漠地站在忘却的对立面,观望我们即将面对的现实,那么记忆中的洛阳是否真的有意义呢? 华庆回答不了自己,白园那条幽静的石阶路跳跃于前面的车灯里面,还有张洁的身影。 洛阳在远处霓虹闪烁,姜琴显得有些兴奋。她第一次来洛阳,并且是同华庆,当红色的夏利车离开高速公路,向着洛阳的梦幻夜色冲过去的时候,她忍不住猛地转过身去,在华庆的脸上狠狠的亲了一口。 站在旅店的窗前向外望去,只有川流不息的灯光,洛阳没有丝毫的恐慌,带给华庆的是个真正陌生的空间,还有那种虚饰的从容。姜琴此刻就在身后,她的双手环抱着自己的腰,身体清晰的印在自己的后背上,熟悉而温暖,而外面的那一些色彩迷乱的灯光,麻木、谄笑、迷狂、默然的一张张人面,都与他们无关,甚至眼前的这扇窗户。 是不是可以就此逃脱,逃脱臆想中张洁那双愤怒的眼神。颐和旅馆那盏枝状吊灯在暗夜里突然闪亮地刺入双眼那一瞬间,把张洁带入了华庆为自己架构的虚幻空间,然后他如针芒在背,无以消退。究竟是错,还是对,还是真的根本就没有这般简单的判定,华庆只能摇头,他看见一只纤细的手臂带动窗帷缓缓合上,在黑暗幽深的空间里,两片湿润的嘴唇贴在自己的面上,然后身体在不断的下沉,沉入莫名的空间里,无可遏止。 第二天天气有些阴霾。 白马寺那个巨大香炉冒出的缭缭青烟飘散在寺院陈旧的上空,而姜琴优雅的身影却深藏其中,变得缥缈不定。刚才华庆把那5元钱一小扎的檀香递给她时候,姜琴说一起许个愿吧,华庆对她笑着摇了摇头,他宁愿在一旁看着,看姜琴微微弯下腰,让双手合在一起,然后闭上眼睛。华庆也许可以感知姜琴默默念叨的是什么,可是有用吗?思维里的欲望就算真的可以传出来,告知另一个空间里面那些不可知的灵魂,真的就可以解救自己吗?华庆从来没有相信过,他一遍遍看到一些东西从自己和姜琴的欲望里升腾起来,却只是随着这缭缭青烟飘到半空,一阵风吹来,散落得无影无踪,而姜琴,她真的看不到吗? 华庆摇了摇头,等到姜琴从那片烟雾中出来的时候,他用手轻轻的抚了抚那头黄色的头发,姜琴看了看他,愉快的笑了笑。 再往里面是一些佛像,种了牡丹花的园圃,亭子,有两颗就要倒塌的松树被水泥柱子支撑,院落里的白马石像,就这些,华庆在后来的记忆里面模糊一片,他只清晰地记得后来听到姜琴对他说,我们去龙门石窟吧,当时他一下子看到了那座回廊,张洁站在回廊里,长发飞舞。 对华庆来讲,‘去’这个词不如‘回去’更准确些,在从白马寺到龙门石窟的路上,尽管姜琴的笑声不断在耳际飞过,可是记忆的碎片还是要倔强而执著地拼凑,让自己重新看见那条伊河,看见若干年前自己的影子,而爱情是否还在那儿等候,在那个用松柏的枯枝搭建起来的回廊里? 华庆转过头看着姜琴的时候,姜琴正用灼灼的目光盯着他。 “你在想什么?” “没有什么。” “那你为什么不回答?” “什么?” “不能告诉我吗?” 华庆点燃了香烟:“这是我第二次来洛阳,我在想第一次的样子,那个时候我和张洁还在上学。” “有变化吗?” “不知道,应该有吧。” 姜琴把眼睛转过来,望着前方。对面的车呼啸而过,在这条陌生的路上,姜琴不知道前面还有多远。 站在白园上是可以清楚的看见对面的伊水河的,太阳下波光潋滟,岸两边都是人,人头攒动,涌入山脚的龙门石窟,衬托下的白园像另一个世界。回廊就在眼前,干枯的松枝架设的骨架虬劲、古拙,具备直棱线条所不能挥发的意象之美,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与山脚下那座号称“东方维纳斯”的卢舍那大佛像没有本质的区别,当年华庆把这种感觉告诉张洁的时候,张洁笑着对他说:“我不懂的,我又不是画家,呵呵。” 从回忆里面挣脱出来的时候,华庆看到姜琴正在对面的茶棚里望着他,他勉强的笑了笑,走过去要了一壶茶,姜琴对他说:“坐下来说会儿话吧。” 华庆看着眼前的姜琴,突然有种无言以对的感觉。他其实并不知道姜琴用什么在吸引自己,如果爱情可以用‘不能自拔’这个词来描述,那么这真的是自己一直都不敢承认的爱情吗?而从前的爱情呢,张洁站在西风中的回廊里的那一瞬间是不是可以忘却?那或许有些旧了吧,像泛黄的老照片。 “这儿留着你过去的影子,真不知道你过去是什么样。” “没有多大的区别,不过那个时候可能还算个孩子,单纯而倔强。” “如果当时是我站在前面的这条回廊里,也许我们不会这么累的,是不是?” 华庆看着姜琴的眼睛,那里面闪烁着逼人的光芒,他不敢正视,所以苦笑了一下。姜琴失望地转过了头,她看到那座古旧的回廊摇摇欲坠,在西风里。 七 陈娜静静的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医生告诉我明天她就可以出院。 六月的阳光有些刺眼,照在雪白的床单上,还有上面陈娜沉沉睡去的身影。健康在她身上一点点回归,我想也会带着她一点点离去,虽然此刻她就在我的身旁。 而我该去哪儿呢? 窗外阳光照耀下的世界透彻得近乎空洞,也许我的幸福感觉就飞舞其中,我可以看到它变得如粉尘一样的碎末,飘散于阳光投射在这间病房里的那道强烈的光柱里面,我双手明明握住了一些,然而摊开于眼前的时候,发现什么都没有。 我眼望着陈娜提着笨重的行李箱,慢慢消失于前面那条幽静的小径上,融入茫茫的人海里去了,如同那天我看到她从茫茫人海里缓缓的走出来。 太阳西斜了,或许刺痛了陈娜的眼睛,她定定地看着我,我想我该对她笑一笑,于是拼命挤出了一点笑的样子,我想那很难看,所以一瞬而逝。 “伤口不疼了吧?” “还好。” “医生说明天就可以出院了。” “是吗?……谢谢你。” 我想我伸手就可以触摸到陈娜真实的躯体,然而从前真的就从指尖滑落了,逾飘逾远。 卡朋特那首《YESTERDAYONCEMORE》寂寞地在空荡荡的咖啡馆里游荡,我把身体蜷缩在柜台下面,打开了陈娜写来的信:“辛明:我想我的病完全地好了,现在感觉一切正常,不必再为我挂念了。感谢你这些天对我的照顾,或许我不应该这么客气的,但真的谢谢。 不知道你现在的心情还好吗?大约是不好吧,我相信你对我那些真实的感情,或许我伤害到你,但我真的无能为力,你不要怪我,好么? 我如同从前一般地爱着你,会在静夜里打开从前你写给我的那些信,然后想起我们从恋爱到结婚的那么多的日日夜夜。从前我最喜欢躲在门后,在你开门进来的时候跳出来吓吓你,我知道你其实每次都知道的,但都装出受惊的样子来逗我开心,让我扑进你的怀里,那个时候真高兴啊,现在想起来都会流泪,真的,你不要笑话我。我真希望我从没有看见过那封信,那样也许我们现在还在一起,和从前一样,但发生过的事情已是无可改变了,是吗? 我没有后悔自己的决定,至少到现在还是这样。 我把我的一切,从前、现在,甚至将来统统呈现给你,相信你会好好的保护着它,而且现在依然相信着你。但我真的盼望有同样的回报,盼望可以完完全全的拥有你,你为什么要对我隐瞒呢?不让我知道你的从前,你对我说是因为我的年轻,因为我的爱情单纯得近乎稚弱,你希望我对你的爱情不面对一点点臆想的伤害;你不向我展示你内心最隐秘的那一面,你说是因为不想让我接触一些虚妄的痛苦。可是,你知道吗?我需要一个毫无保留的你,一个完完全全地你,我需要完完全全的融入你的生命,你为什么要拒绝我呢?我真的会害怕的。我本来以为你安安静静的就在我身边,可是看了那封信,我感觉到你飘了起来,让我无法把握。 所以我离开了,我宁可失去,也不要一个不完整的你,你说我的这种态度是不成熟的,也许你是对的,但我改变不了自己。你懂我的话吗?相信你懂得,因为你爱我。 陈娜 橱窗外面的世界,在夜色里冷清而孤独。我看着身边的那道门,陈娜却再也不会跳出来了,出来的,只是我的眼泪。 其实直到现在我都不清楚自己摆脱恐慌是不是一种逃避,我幻想在一个人的世界里拥有,然而最终还是迷茫,我感谢陈娜将我拯救出来,然而那一句:“这一切都是真的吗?”,陈娜却并不懂得是我在感情的世界之外自己向自己投降,我没有对她提起过,我想我不应该让她介入到自己的悲哀里面,然而在她几乎是哭着说她不是属于我灵魂中的女人的时候,我开始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对是错。 我本来是随意游荡着的,在一个只有我自己才能感知的空间里。最初关于爱情的那个虚幻的壳子让我感到窒息,于是我凿开一个缺口,让身体拼命的要挤出来,当我重获自由的时候,发现简单的欢乐无影无踪,我只能带着一种不可言喻的忧伤,开始回望。我想,我也许长大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候开始不再盼望爱情的,但我把这当作长大的理由。我似乎明白了一条像是真理的东西:你不将感情赋予某个真实存在的客体,你就永不会受到伤害。我希望保护好自己,不要再有窒息的感觉,在那个引发我最初爱情感觉的人离开之后。 然而陈娜彻底的击败了我,我无法寻找到那个可以代替爱情的词语,于是甘愿她用带着欣喜的泪水拽住我随意游荡的身体,而后我清晰的感觉了幸福的弥漫,在我的世界里。 最初引发我爱情感受的那个人叫朱雨,结婚的前一天我给她写了一封信。我告诉她我不得不回忆,回忆近三十年来的生活,我说你相当一段时间存在于我的生命里,我不知道这对于自己个体生命在走向消亡的一瞬间,究竟会担负什么样的意义。我提起了在上学时候与她讨论过的话题,包括生命、存在、道德、爱情以及一切曾经发生过的话题,我想把这些话题置于今天的现实里面,也许会产生一种嘲弄,所以我有点害怕;我站在婚姻的门槛上,已经清晰的觉察了它与我之前一切价值的对立,并敏锐的感觉到许多东西将要起的变化,我担心这些变化会使我难堪;在信的后半部分,我提起了当年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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