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被摩托车撞了！电话里姐姐一直在哭，我浑身抖个不停。跟她说过多少次了，我们都工作了，只要她好好地待在家里安享晚年就好，谁还用得着她捡瓶子，可她就是不听。她总说：命贱，一闲下来，啥病都找上来了。姐说：她愿意捡就捡吧，权当锻炼身体了。可是现在……泪顺着我的脸颊往下淌。

小时候，每天我们上学出门时，她都要叮嘱一句：见到瓶子捡回来，一个一毛五呢！我从没喝过矿泉水，姐姐说：没啥好喝的，就是把自来水灌进瓶子里，有钱人吃饱撑的瞎讲究。我说：姐，我捡瓶子时，同学们都喊我破烂王。姐说：喊就喊，又没丢块肉，你事咋那么多呢？

我撅着嘴，晚上回家时，书包里一个瓶子都没有。她把自己的编织袋子倒出来，哥和姐把书包里的瓶子也倒出来，小山一样堆在地上，他们一五一十地数。超过100个，她的眼睛会放出很亮的光，她说：英子，你明天也捡回几个，咱就有钱修修棚子了。

我转过身去，给她个硬硬的背。她把那些宝贝瓶子一个一个收进袋子里，拖着一条腿去做饭。姐又推我一把：咋就那么不懂事呢？我嚷：就你好，就你懂事。她听到了，探进头来，说：大群，别欺负你妹，她小，你让着她。姐瞪我一眼，小声说：有本事，你别吃饭。

雨季来时，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家里的锅碗瓢盆全用来接雨了。我跟哥哥姐姐没处躲没处藏的。她顶着雨扯了塑料布出去，没一会儿就听到她在头顶上骂人，骂老天，骂雨，也骂我们这群没良心的小兔崽子，塑料布和着雨声哗啦哗啦响，我在姐姐的怀里不停地发抖。到处都是潮的湿的，姐说：明天早上就好了，早上天睛了，就好了。

她整夜都没睡，不停地倒腾那些盆子碗，水一盆一盆往外泼。第二天早我醒来时，她累得一摊泥一样坐在门边，她说：我今天就去找街道上去，就是跪下管他们叫爷爷叫奶奶也让他们给咱整间房，不然到冬天，咱娘四个非得冻死不可。

我放学回来时，果然看到她在居委会门前大吵大闹，很多人在看热闹。姐上前，拉了她的衣襟，叫了声妈，她说：咱回家吧！姐说着就哭了。

她一边骂着，一边拖着塑料编织袋子往家走。她的腿一瘸一拐，编织袋跟在身后，拖拖拉拉的。

吃饭时，她说：从今天起，你们放学都去捡到瓶子、纸，塑料布也行，咱们自己修房子。不然，咱们就得冻死。

吃过晚饭，胖胖的街道主任来到家里，说了好些话，末了递给她500块钱，说能帮的也就这些了，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走了。

那晚，她哎哟哎哟地哼哼，我知道一定是她的风湿病又犯了。姐起来给她倒水，她说：大群，你们恨不恨妈没能耐？
姐拖着哭腔叫了声妈，姐说：妈，有你，我们才有个家。

第二天天晴了，外面是大太阳，隔着一层塑料布的家里成了蒸笼，潮气热腾腾地往上返，水汽凝在头顶的塑料布上滴下来，外面晴，家里仍然下着“雨”。

2

姐说得没错。如果没有她，我们姐仨儿就无家可归了。

她从小得了小儿麻痹症，落了残疾。28岁那年，她在医院做清洁工。那天晚上，她收拾完厕所出来，看到走廊的长椅上放着个婴儿，她认为孩子的家人去了厕所，她就抱着孩子坐在椅子上等，可是左等右等到就是不见人影。小护士看了一眼孩子说：你傻吧，这孩子好像被查出有先天性心脏病，人家是不要了……

那个孩子就是姐姐，她没办法，把孩子送到医院，医院不管。她想：好歹是条命，就是只小猫还得有人养呢。

姐姐3岁那年，她带着姐姐坐中巴车去乡下讨偏方。中巴车在超车时，直接与对面开过来的卡车撞上。车上10个人，只剩了她、姐姐、一瞬间成了孤儿的我和东子哥。在医院里，她像个老母鸡一样把我们护在怀里，她说：从今天起，我来做你们的妈吧！

开始我们还有一间不错的房子。二十几平方米，虽然不大，但是个家。她每天出去打零工，累得直不起腰来。即便是这样，家里也常有揭不开锅的时候。她把一点面和成糊糊，做成汤，让我们喝，她说：我在外面干活时吃了东西，你们吃饱就行。再让，她便翻了脸，说：让你们吃就吃，磨叽啥？我们穿的是邻居的孩子不穿的旧衣服，她则一年到头穿一伯蓝色的大褂。

12岁那年，我得了甲亢。胃像个无底洞，吃再多的东西还是饿。为了治我的病，她走投无路，把那间房子卖了出去。在小区的一个临时搭的棚子里，我们娘四个住了下来。搬家时，她说：你们仨给我听好了，将来你还我一间房子，你还我一辆车子，还有你，英子，你还我全套的金银首饰。姐笑了，说：妈，那你不成富婆啦？她大声笑，说：对，人说半辈子受罪，半辈子享福，我就指望你们仨了。

卖房子的钱很快送进了医院里。家里又揭不开锅了。她急得团团转，偏偏那时一连十几天都不开晴，啥活都找不着。棚子里的潮气让她的腿疼得不能动。

那天，她拖着病腿出去转了小半天，带回来一捧白面，做成了两碗疙瘩汤，她自己盛了最大的碗，剩下一小碗给我。她回头对哥姐说：我和你妹先吃，妈对不住你们……以后，你们自己要好好照顾自己……姐姐到底大些，扑通给她跪下，她说：妈，你是咋的啦？你不想住我给你买的大房子啦？

她呜呜淘淘地哭了起来：大群，英子的病治不好，我寻思着不如我跟她吃点药算了……

我跪在她身旁，我说：妈，病我不治了，学我也不上了，明天我就跟你去捡瓶子……

那两碗疙瘩汤洒在了地上，那晚，我们谁都没吃饭。

3

我赶到她病床前时，她正在睡觉。那么大一张床，她躺上去，像片干枯的叶子。她的手半拳着，粗糙得像是张砂纸，皮肤的纹路洗也洗不净。她的头发几乎全白了。她不过才54岁，公园里七十几岁的老人都比她年轻。我的泪一滴一滴落到她的手上。我说：妈，英子还没给你买全套的首饰呢，东子哥还说要教你学开车呢！

她的手微微地动了动，眉头皱了两下。姐说：她已经这样昏迷了7天7夜了，肇事司机还没有找到。她的事晚报已经连续报道3天了……

我拿过那张登着她躺在病床上的照片的晚报，那上面的大红标题写着：伟大母亲10年捡40万只矿泉水瓶供出3个大学生。我的泪止出止不住。

姐说这个数字是记者算出来的，她说：咱们3个上高中时每人每月150块钱的生活都是她一个一个捡到出来的。一只矿泉水瓶一毛五，她要捡1000个矿泉水瓶才够我们一个人的生活费……

我的眼睛被泪水模糊了。我记得那年姐姐考上城里的师范，她带着我们去师范学院转了一圈，说：群啊，咱们是这样看看就回去呢，还是咬着牙把这学上完呢？

姐姐泣不成声，半响姐才说：妈，这学我不上了，还是供东子跟英子上吧。她抹了一把眼泪说：你们都是妈的好孩子，妈不能偏向着哪一个。这学咱要上，难就难点吧。

我上大学那年，她的腿疼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觉。她就出去转，依然拎个编织袋子，回来时，袋子里塞满了瓶子。我急了，说：你是不是想让我们一辈子都觉得欠你的？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我们姐仨怎么活？她笑了，说好好好，明天我就拣个轻省活儿干干，反正你们都这么大了，饿不死了。

她真的不再拎着编织袋子出门了，她说她在一家报亭帮人家卖水。可是那天晚上，我一觉醒来，发现她的床是空的。我跑出去，沿街找。天快亮时，我在附近的小广场上看到坐在水泥台上打瞌睡的她，她的脚边放着一个很大编织袋子，那里面装着满满的矿泉水瓶子……

我没有叫醒她，哭着回了家。

高考那天，她去接我。我从考场出来时，她的手里拿着两瓶矿泉水，她说：英子，快喝两口凉快凉快。我跟她往回走时，她边走边回头，我明白她是舍不得那些横七竖八扔在校园门口的矿泉水瓶。我说妈，你等等我。我转身，弯腰一个一个把瓶子捡起来，当我抱着瓶子跑到她面前时，她的眼里全是泪，她说：英子，妈没能耐……

姐姐、东子哥和我没日没夜地守在她的床边。一周后，一个男人在他的妻子的陪同下来到医院，他说：我在报上看到大妈的事儿，我不来自首，我的良心一辈子都不会安宁的……

姐姐说：就是她醒了，她也会原谅你的。

那个晚上，她睁开了眼睛，认出了我，她说：英子，妈梦见妈像一只矿泉水瓶子那样飞了起来，真轻啊……

病房里的医生护士都哭了。我说：妈，你一直带着我们飞翔，飞得很高很高，谁也赶不上……

40万只矿泉水瓶，40万次把腰弯到90度，为了3个与她没有血亲的儿女，她一次次弯下腰，一次次承受着生活的磨砺……40万次，她用身体的弯度写下了最伟大的两个字——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