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小时候，全村的人我都认得，见了面总是熟络地跟他们打招呼问好。谁家的爷爷比较严肃比较凶，谁家的奶奶很和蔼很慈祥，我无一不晓。我知道邻居周大爷爱买六合彩，每一个下注的日子，他都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出去买几个号码，每天大部分的时间，他带着老花镜，在屋檐底下一边晒太阳一边研究“码报”。我也熟悉村里的张大爷，他家养着四五头大水牛，每天我出去放牛都会遇到他。他的水牛总是让我很害怕，因为牛角又尖又长，我家的黄牛牛角小小的钝钝的，性子比水牛温和多了。还有已经做了太婆的二奶奶，她不是我奶奶，但是从小就被大人教育要这样称呼她。据说，她14岁就嫁到了我们村里，因此她现在才80多岁，已经四代同堂……

如今回到家，总感觉遇到的全是陌生的脸孔，让我有一种外村人入侵的错觉。那些陌生的脸孔，多是年轻的女子，她们抱着小孩，从门前经过。我根本并不知道那到底是村里谁家的新媳妇，我不认识她们，她们也不认识我！也有一些小孩子，睁着好奇的纯澈的眼睛，从门前走过，脸孔却是我全然陌生的。我也不知道，这是谁家新添的宝贝，跑到家里来找堂弟们玩。

每次看到经过门口对我来说无比陌生的人跟奶奶或者年龄尚小的弟弟妹妹熟络地打招呼，看他们走远后我都会问一句：那是谁家的谁呀？什么时候娶的呀？什么时候添的孙子呀？他们只好一一跟我介绍，顺便把人家的七大姑八大婶都说出来，甚至把我们家跟人家还可以扯上的相隔十万八千里的一点点关系也说了出来。

正因为现在长大了，一年到头也没有回过几次家，在家呆的日子加起来不超过半个月。每一次回家，都会有强烈的感觉，熟悉的人越来越少了。某一天想起，似乎回到家几天了，都没有见到以往熟悉的某个老人来串门，于是一问，才知道老人已经离开了。心里分外的惊异：离开了？为什么？怎么这么快？他们回答说：也不算快了，像他们活到了那样的年纪，已经算长寿啦，都有80几岁……

是吗？怎么忽然他们就80几岁了？在我记忆里，他们似乎还是很年轻的，还能够下田帮忙收割稻谷和插秧，手脚干脆利落，吃饭一吃几大碗，怎么一下子就那么老了？他们的容颜似乎还在眼前，怎么一眨眼就化为云烟被吹散了呢？

对着镜子，忍不住喟叹，才发现自己已经有了大人的轮廓，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流着鼻涕头发又短又松的小毛孩了。时光匆匆，我悄然长大，不少的人悄然离开！岁月那般无情，改变了乡亲们的模样，把我的记忆也带走了！

时间的河流从家乡缓慢流淌过去，家乡也在我的记忆中一天天变得模糊起来。有时候，回到家看到曾经还年轻力壮的乡亲们的脸，已经不知不觉爬满了皱纹；看到曾经还健步如飞的乡亲们，步履已经不知不觉变得蹒跚；看到曾经高大威猛的乡亲们，已经不知不觉变得矮小不再让我需要仰望；那些曾经熟悉的老人接连离开，我总觉得，村子它老了，家乡它老了。

但分明又不是那样的！曾经那些跟我一样，在村子里活蹦乱跳的小孩，如今已经成了沉稳而有担当的大人。那些熟悉又陌生的脸孔，分明就是小时候我亲爱的小伙伴的脸孔。村子里建起了各式各样的新房，泥砖房几乎全都消失不见了。那一栋栋装饰精美的房子，那一条条越修越平坦开阔的道路，那一辆辆豪华漂亮的车子，无不都在提醒我：不，村子它没老！家乡它其实是越来越年轻了！它脱去了老旧的外套，露出了它的内在，换上了新的衣物，它开始时尚潮流了，不再是我记忆里披着老旧外套的家乡。所以我才会觉得陌生，才会不认得它，才会产生错觉呀！

年底回家，发现屋角的老龙眼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枯黄了，只剩下一堆枯枝静静地躺在地上，如同无人问津的过往。想起小时候，老树为我们带来的清凉，也为我们遮风挡雨。我们爬上老树，在它的枝桠上嬉戏，在它的枝桠间听风听叶子的舞动声。老树还会结出香甜的果实，我们爬上去，随手一摘就一把，坐在树上吃得格外的开心。

如今，老树已经不再有生机了，它无法言语，无法动弹，看得我心底一阵怅然。它什么时候倒下去的？我不知道。它是否留恋曾经那些爬到它身上的猴儿一般调皮的孩子？我不知道。它会不会害怕被遗忘害怕孤独和冷？我不知道。它无声地躺在大地的怀里，看着我低头的失落。

但是，在老树生长的地方，我忽然惊异地发现有一株小小的树苗在生长！它是那么的绿，顽强地在冬日吐出绿意，像春天的一个符号，点燃大地的生机。顿时我的心底涌现出一股暖流，就像有一把阳光洒进了心底，把对失去老树的失落驱走。

这是自然的希望，自然的力量！一棵老树倒下了，一棵小树就会长起来，代代循环，生生不息。小树是老树的希望，小树是老树对这世间的眷恋和不舍，小树是老树对这世间最后的告别语言！我懂了，所以我释怀了。

其实家乡如同那棵倒下的老树，它虽然看似只剩下干枯的枝叶，但它的旁边，有幼苗在欣欣向荣，这就是希望和力量。这是自然最原始的希望。我们村子的人也一样，有人老了离开了，也有无数的年轻人长大无数小孩子出生，继续着村子的生命和人们平凡的生活。

一切都在发生着变化，时间的年轮不断向前。死亡带走熟悉的一切，也带来新生和希望。我想我该接受，我该带着期待和希盼，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