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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孟大鸣《南门外一公里》刊于《散文》2014年第12期2014-12-12 10:41:34社讯:逝水流年文学社团专栏作家孟大鸣的散文《南门外一公里》刊于《散文》2014年第12期。
【孟大鸣】
孟大鸣,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特邀作家。当过知青,工人,做过特大型国有企业(中石化旗下)宣传部副部长、报社总编、电视台台长。曾任岳阳《洞庭之声》报总编辑。 一九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后因杂七杂八的事物缠身,停止写作十多年,近年又潜心写作。先后在中央、省市级文学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100万字左右。 出版、发行散文集《盘点四十年》、中短篇小说集《痛彻肺腑的鱼》。 散文《自学、自学、向前进》、《一张纸的世界》分别入选《散文》2010年、2011年《散文精选集》。另有散文多次入选其他选本。 江山文集:http://www.vsread.com/space/myspace-18334.html
孟大鸣的书:
散文集《盘点四十年》
中短篇小说集《痛彻肺腑的鱼》 http://www.vsread.com/article-499019.html
【流年】南门外一公里(散文) 小区东南西北四张门,南门往前一公里是火车站。我每走在这一公里上,就感到那悖逆人性的计划生育也有其道理。假如地球上每一寸土地,都如这一公里,每迈一步,唯恐踩上别人的脚跟,那地球早被人海压沉,就算不沉,土也要被啃尽。 我步行上班,必从这一公里出发。 这一公里仿佛是博物馆,凡地球上有的贫困、苦难都在这里展示。我上班没有时间限制,去不去,什么时候去,常常凭一个突发念想抬腿就走。步行是我这个年龄享受的悠闲生活。走这一段路,即便有精神被强奸的感觉,我也只能紧闭心扉,把眼睛里的一切情感一点点地削除。 一路上红肿的胳膊,断面处乌色的烂肉,令人吃了苍蝇一样恶心。双腿盘坐在木板上的乞丐男,木板下装了四个万向轮,行走在人群中好似鱼儿在水中穿行;混浊的瞳孔里除了眼屎,找不到任何有精神指向的光泽;那对瞳孔里有没有光亮,也让人产生怀疑,但,他手中的破搪瓷盆,常会像神枪手手中的子弹飞向靶心,突然就到了你面前。一个女人裸露着长满鳄鱼皮似的背部,红红的皮癣,撞击善良的眼球,好让这一公里的同情心都散向那鳄鱼背。样子像六七岁的少年,左手腕上乌色的血块,鲜血一滴滴地洒落地上,紧跟在行人身后,哀声求助,叔叔、阿姨救救我。一男一女两个盲人,手中握着话筒,用本地方言唱: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盲人仿佛用悲戚戚的声调诉说,企图让他们的苦难变成人民币躺在脚旁的塑料盆里。一个无腿中年男人,用一手标准的仿宋体,把大地当纸,不但把苦难写在地上,还想尽办法写到那张仿佛涂满锅灰的脸上。 走完这一公里,不到十分钟,我仿佛阅尽了人世的苦难。我觉得四处都有乞怜的眼神,他们把路人当成了救苦救难的观世音,尽情地表演企图让他们的苦难深入“菩萨”心灵,再强盗一样掠夺“菩萨”的同情心。 我的故乡有句俗语:人心都是肉长的。读小学前我住在外婆家,我的早期教育就是从这句话开始。那时我并不知道这话的分量,如果一个人的心不是肉长的,就成了铁石心肠,一个铁石心肠的人岂不要与畜生为伍?人类自诩为高级动物,就是要与那些低级动物的畜生们划清界线,这界线划在什么地方?当然要划在心上。这根线叫同情,叫怜悯。对弱者,对他人苦难的同情和关怀,是造物主赐给人类的一颗怜悯之心。 这些年来,我的心坎上仿佛新装了一张门,现在最时兴的家家户户都有的那种防盗门。有了这张门,乞怜的眼神,伸向胸前的破碗统统关在门外。我行走着,那些展示在路边的苦难就像光线一样进入眼球,它们在我的眼眶里旅游一圈又出去了。我知道,他们想钻到我的心里去,却无功而返,他们一定在怨恨我,诅咒我。我像讨厌小偷一样,讨厌这些乞求怜悯的眼神和破碗,怎么能让他们进入我的心中呢。他们和小偷的区别,一个在明处,一个在暗处;一个是强抢,一个是用苦难来要挟。我快快地走过这一公里后,又会问自己,你是不是变得铁石心肠了?我怎么会铁石心肠呢? 外婆说,人心都是肉长的,没有难谁出来讨饭呢?遇上登门乞讨的,外婆从不让他们失望而去,不是一两大米就是五分钱。后来,我稍大一些,见到乞讨者,就有一种尽微薄之力帮助他们的冲动,将口袋里仅有的一分或二分零用钱全部搜罗出来。这些钱都是我从嘴边省下来的。一九八十年代初,有次我在火车站遇到一个穿西装打领带的中年男人,肉乎乎的圆脸,馒头一样白胖的手背,他的每一句话,都落到了我肉长的心上。钱和证件都到了小偷的兜里,肚子饿得像有刀在割。仿佛那饥饿者不是他而是我,那无钱购票回不了家的人也是我。他心中的苦,成了我心中的痛。他还在痛苦的诉说中,我就一把掏出了一十五块钱。他说饿几天没问题,最急切就是要回家。回家的火车票是十二块钱。那时我一个月的工资不到三十块钱。半年后,我再次在火车站候车,那个穿西装打领带的中年男人又在我面前诉说被偷的悲惨遭遇。 有时,我怀疑自己泪腺不发达,生活中遇到一时迈不过的坎,本应有泪水配合,眼眶却像一口干枯的池塘,找不到半点水星。而从电视的灾难报道里,见到衣食无着的灾民空洞、愁苦的眼神时,总有泪水濡湿眼眶。身边最亲近的人说我,该流泪时不流泪,不要流泪时却又泛滥而出。那不适时宜的泪水,是从我那肉长的心中流出来的,带着我的体温,带着我血。铁石心肠里蓄不住这样带着温度的泪水。 小区南门那一公里路程,曾有过多少乞讨者?这是一个无法统计的数据。这条路有如一条乞讨的河床,乞讨者从四面八方汇合于此,有的从这里流走不再回来,也有的水蒸气一样蒸发,然后又从天而降,回到这河床里。尽管这些乞讨者,他们裹带在身上的苦难,无法进入我那肉长的心中,但我不是用眼睛看,而是用心在审视着他们。我看到他们身后都有一条神秘的链,他们不是孤独者,如果二个人三个人也算一个集体,他们就是标准的集体。也许他们那个集体的眼睛,就在我的身旁。并不是眼前的乞讨者期望路人掏腰包,而是那集体,是那集体的眼睛紧紧盯着路人的荷包,热盼路人的怜悯之心,助他们财源广进。 有诸多信息告诉我,乞丐是个高收入阶层。我不再像外婆一样相信他们是无家可归,无路可走的可怜人。有媒体揭秘说,某市区有个乞丐,不管晴天还是雨天,都晃着一只独臂,脸上写满人生苦难,嘴上把自己降到孙子的辈份,而街灯一亮,高楼、店面霓虹灯四射时,女孩子眼中一个翩翩白马王子,出入酒楼、歌厅,潇洒、大方盖过某些大公司的白领。有蛇毒般的恶人,自身不行乞讨,却拐骗年少儿童,将残其手脚成为乞讨工具,他们在幕后坐获红利。 一对自称母女的乞丐,激起了我的好奇心,那时我在一家纸质媒体,自然也有所谓媒体人的责任感,定要一锤打破砂锅问出底来。一个三十来岁的妇女,脸黑得如煤灰,一道道皱纹像煤渣堆成的梯田;身旁的小女孩,细嫩的小脸上一道道黑,一看便知,是制造出来的可怜气氛。在人群稠密的地方,妇人老母鸡用翅膀护小鸡似的把小女孩紧紧搂抱在胸前,痛爱得怕有半点闪失。要不是妇人对小女孩幕后的残暴,我不可能怀疑她们的母女关系。有个朋友,见识过那妇人的狠毒。妇人捏着小女孩的手,躲进一个稀见人迹的旧楼里,扮演传说中渣子洞里的刽子手。五根缝衣针插进了小女孩的指尖里。朋友说,恐怖!我从没见过这样恐怖的女人,小女孩一定是她拐骗的。 我给了妇人五块钱,那张冰冷的黑脸,似乎有了一丝温度,抬头看我一眼说,好人好报,谢谢。我便装出话痨的性格,做出被好奇心驱使的姿势,问她家里还有什么人,在什么地方,孩子多大。也许是看在我给她五块钱的面子,都作了回应。我再想深入时,她从坐姿转为站姿后,带着小女孩像鱼一样游进人海。妇人急急的动作,摆明是回避。三天后,我在步行街街口蹲守,再次见到她时,我又掏了五块钱。妇人连连说,好人好报,好人好报。我有意出了两个上次一样的问答题,结果是两个不同的答案。可能是她意识到回答出了差错,也许她从我的言语中嗅出了危险,她这次逃离比上次更急迫还多了些慌乱。后来,我再找遍全市的繁华街道,也未见到妇人和小女孩的影子。 十多年前,我供职在一家产品热销,集团效益如海水一样丰厚的国有垄断企业(我大部分散文中称其为大厂),个人收入在身旁的朋友们中自有几分优越。当时,我曾读过一本写乞丐群体的报告文学,文中披露了乞丐们的收入,那数字把我震傻了,我回过神来时,以前在朋友们中的那分优越,像江南冬季温暖的阳光,被西北利亚的寒流扫荡,僵得冰窟窿似的。假若我的意志不坚定,没有自己的世界观,仅以钱的多少来衡量价值,也许会将这种乞讨当来钱快的终身职业。那本揭示乞丐群体秘密的报告文学,不但打击了我的优越感,还让我陷入了迷蒙。泰国和印度的乞丐年收入在一万美元以上,那么我们身边的中式乞丐呢?报告文学说不少于公司白领。我们的中产阶级,率先在乞丐群中诞生了?一个白领按时上下班;在规章制度面前小心谨慎;在领导面前低声下气;还面临经济危机企业破产,职工下岗的风险,也许还抵不上一个乞丐的收入。 夜晚摇身一变成白马王子的乞丐,在夜总会的灯红酒绿中掷尽千金,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个案,但我相信,这是一个人财大气粗后最容易暴露的本性。 人类几千年,无数代人的一个共同诉求,就是摆脱贫穷,追求幸福,于是,有了经济学,也有了生产力这个名词。科学技术是生产力,还有人的知识和技能也是生产力。现代社会,财富的增长,似乎都在这个名词上做文章。在今天的乞丐那里,贫穷、苦难也成了生产力。贫穷、苦难是一种生产力,这概念不在经济学家的讲义里,即算翻遍各种经济学著作也无处寻觅。在现实版的经济案例中,却并非鲜见。 我曾做过一年光荣的扶贫干部。关注底层,关注弱势群体,关注贫困,是当下最为亮丽的道德光环,更是悬挂在网络上的一把见血封喉的道德之剑。到农村扶贫,进入村组,实实在在为贫困人群服点务,有着崇高而强大的道德荣誉感。下村前,扶贫办组织我们学习政策,了解帮助贫困人群摆脱贫困的项目。我仿佛看到那些扶助项目,成为送给贫困人群的雪中碳,久旱的霖露。 那是春天,泥土里清新的香气,正浸润着一张张笑脸。我的热情仅燃烧了两天,仿佛那春早产了似的。村长说,沼气是好,但我们村搞不了。我突然变得愚钝,修建沼气降低生活成本,改变农村环境,政府还补助一半费用,天上掉下来的金饽饽。村长说,每半年一次上粪出粪,又脏又累,村民们怕麻烦,都愿烧液化气。我不明白,一个穷困村半数以上家庭烧液化气,钱从哪能里来?村长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和你说实话,全乡十来个村,我们属富裕村。后来我才明白,这个在省、市挂名的贫困村,他们的贫困帽子是如何来的。村长说,我们村每年进帐的扶贫款至少二十万,这些钱都是我到省里、市里一个部门一个部门跑来的。 我在心里发笑,笑自己痴。这一切早不是新闻,我怎么就健忘了呢?网上曾疯传祝贺某某县成功进入贫困县的标语。GDP名列全省第二的某三线城市,全市最豪华的汽车,不是市政府,也不是富商,而是这个市下属的一个贫困县。还有的地方召开保住贫困帽子总结表彰会,奖励保住贫困帽子的功臣们。 一年的扶贫令我汗颜。我搞不到钱,什么也做不了,也无需我做。扶贫办来村检查验收扶贫工作。村长说,你莫操心,由我来,保你当先进。那年,我真得了一个市政府颁发的三等功,还进了个人档案。我听村长做扶贫汇报,听到脸上发热。我看村长,一脸严肃、认真。在他嘴上,扶贫工作点面结合,说到个案、细节有名有姓。我想逃跑,逃出会议室,我不习惯这种满天谎话,我更怕与旁人目光相接。我出了会议室,眼前是天宽地阔的洞庭湖平原,我想离谎言远一点,但那日渐下降的湖水,带不走身边的谎言。 贫穷的谎言,像流弹,密集地飞过我们的胸间,落在我们那肉长的心上。流弹不停地轰击我们的怜悯心后,盗得高额利润的笑声,像眼镜王蛇牙齿里喷出的毒素,慢慢地让我们的怜悯心迟钝、麻木,最后死亡。人类不能没有怜悯心。没了怜悯心,人类不再有称高级的资本,只能与低级为伍了;就像山野禽兽,从欺负弱小,残害生命中享受快慰。 灾害、苦难、贫弱,是跟随在人类身后的影子,它有时是我们的老师,教会我们生存技巧,教会我们如何坚强;有时又是我们的敌人,破坏我们的财物,蹂躏我们的生命,让人类脆弱的心灵在血海中煎熬。当同胞受到灾害、苦难、贫弱欺负时,需我们的怜悯心洒出热泪给予慰藉,需要我们伸出手来关怀、帮助。怜悯心比无脊椎幼虫柔软,比棉花纤维细小,比雷达敏感,比瓷器易碎,她是从人类的灵魂里长出来的。她要呵护,更不可透支。 好好护紧我们的怜悯心吧! 【编者按】这是一篇读来让人无语的文章。文章从自己上班步行的那一公里所目睹的似乎是苦难的汇集的图景里,透视出了苦难之下掩盖的谎言与欺骗。文章理性而真实地再现了现实社会中暴露的种种怪异现象。如,乞丐们的超高收入,丐群里掩盖的令人触目惊心的事实,以及自己扶贫时所遭遇的谎言与欺骗。作者怀着一种悲悯与痛心的复杂感情在倾诉,既有指责,又有呼吁。是的,我们人人有怜悯心,就像那句老话说的“人心都是肉长的”,可是,我们的怜悯心却需要小心地呵护,否则,一不小心就会遭遇欺骗的蹂躏。这是对现实进行深入思考的佳作,值得跟文友分享,推荐共赏!【编辑:雪飞扬】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41208000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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