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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热烈欢迎刘尚文入驻梧桐
2015-02-12 11:16:48
作者简介:
江山ID:刘尚文,姓名:刘尚文,曾用笔名:无聊,
女,原籍河南,现居广州,曾作过教师、公司职员。作品散见于网络。曾在《飞天》发表中篇小说《斫杀》。
江山文集链接:http://www.vsread.com/space/myspace-50729.html
作者作品展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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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戕 杀(中篇小说)
付保全进村时正好六点。六点钟在城里已经有人吃晚饭了,可是农村的夏季,六点钟太阳刚下山,人们趁凉快在地里灭草呢。付保全在农村生活快三十年,他深谙农民的作息特点,以为自己这个钟点进村是碰不到人的,没想到这个预测太主观,上午刚下过雨,地里进不去人,人们都聚集在村头的马路边乘着凉聊闲天呢。付保全离着五六百米就看到了村头的人群,他让摩的司机减速,在距人群一百米处停车。付保全下车后一手抓过双肩包,另一只手把行李箱从车斗里拿下来,递给摩的司机十块钱说:“谢谢兄弟。”摩的司机递过一张明片说:“不客气,用车打电话。”说完,手脚并用,三轮摩托“嘭嘭嘭嘭”掉转头一溜烟跑了。
付保全把名片装进挎包外边的小袋里,又从包里掏出两盒烟,一盒装进上衣口袋,一盒装进裤子口袋,把包背好,拉上行李箱,迎着人群走去。他家住在村里,想回家必须穿过村头人群。
眼尖的人已经认出了付保全,并且传递了这一信息,付保全看见人群齐刷刷投来的注目礼。有人往路中间走,给付保全打招呼:“保全回来了?”
付保全微笑着应答,走到人群中一一递烟,他把第一支烟递给了德高望重的老队长陶四爷。陶四爷生产队时就当队长,当了几十年,现在快八十了,还有人叫他老队长,付保全对他向来很尊重。女人们不抽烟,男人们都接过了付保全递的烟,一盒烟散完,还有个哑巴没发到,哑巴叫小山,是付保全的发小,他不傻,啥活都会干,只因哑巴,才成不了家。付保全从口袋里掏出第二盒烟,整盒递给小山,比划了一下,意思让他留着抽。小山说啥不要,又还给付保全,付保全把烟塞进小山的T恤口袋里头也不回地进了村。
付保全进村后,男人们纷纷辨认手上的烟,有人有见识,一个叫何涛的年轻人,也在城里打工,回来结婚的。何涛说:“是软金万宝路,一盒二十块。”
有人咂嘴:“啧啧,二十呀?一根就两块?保全真舍得花钱,还给哑巴塞一盒,气迷心了吧。”
村主任的弟弟外号二木,和付保全同龄,也算发小,说话不着调:“他是不是想收买咱替他作证,告信义三哥哩?”
何涛瞥二木一眼,鄙夷地说:“二叔发烧了?说胡话呢吧?人凭啥收买你呀?你能帮人证个鸟啊?一支烟就能把人收买了?都像你恁便宜?哑巴还得一盒烟呢,他能作证吗?”
二木脸涨得通红:“何涛你不知好歹,何信义可是你三伯。”
何涛也愣:“我三伯就能伤天害理?谁给他恁大势力呀?付保全还是你发小哩,你咋不替他说话呀?”
乘凉的人都想不到,毛头小子何涛进城打几年工竟然像变了个人,说话结结实实恁有分量,一时之间也不好评个是非曲直,何涛可以说他三伯的不是,外人谁愿得罪人?一个叫红英的年轻媳妇说:“何涛好样的,纯爷们儿,晚上到嫂子家喝酒,你大志哥还有两瓶好酒,我现在就回去做饭,一定来啊。”
有女人跟红英开玩笑:“何涛刚结婚你就勾引人家,新媳妇从娘家回来撕叉你。”
陶四爷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有人和红英开玩笑时他扭头走了。
女人们嘻嘻哈哈胡扯了几句陆续散去,男人们也都散了。
付保全发完烟往家走着,仿佛已经听到人们对他的议论。
村里昨晚刚刚爆发一桩特大新闻:付保全正读初中的女儿付琼枝被邻居何信义强奸了。
女儿还不满十五岁,何信义四十五,比付保全大五岁,他们是前后院邻居,付保全尊称何信义“三哥”快四十年了。一直在深圳打工的付保全专程为此事回来,他就是为生活平淡的乡亲们提供话题消遣的,人们当然得议论他。女儿在自己家里被强奸,无论在哪朝哪代都算重大新闻吧?只是付保全离家久了,不清楚乡亲们的价值观有何变化,也就无从猜测他们会从哪些角度议论他。
进村后果然再没碰到任何人。
付保全家其实也不在最初的原始村落里,原始村落在马路东,付保全家住马路西,是近年来新规划的宅己地,只是付保全没有批到临路的位置。这个家建起来七八年了,朱红的铁大门已经褪色,可付保全夫妇俩在这个家居住的时间加起来不超过两个月,偌大的院子,还有一个留守女儿,只好交给父母照看。父母虽然有三个儿子,——付保全是老幺,上面还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但父母一直单过,直到付保全把他们接到自己家。
付保全对这个家只有模糊的情感,没有清晰的记忆。——最清晰的记忆是这个院子建下来花光了两夫妻打工积攒的全部财产十四万,还欠下一万多债务。
大门掩一扇开一扇,付保全随手把掩着的一扇推开了。
父亲付有礼光着膀子坐在院子里搓麻绳,肩上搭着一条黑不溜秋的毛巾。看见儿子进院,连忙起身,也没说话,也没表情。付保全边往正屋走边问:“我妈呢?”
父亲跟在他身后说:“搁(在)灶火屋(厨房)包扁食(饺子)哩。”
付保全进屋后把行李箱拉杆收回去,箱子立在客厅沙发旁,把挎包取下来放在沙发上,环视一下客厅,出门径向西屋厨房走去。
付保全母亲膝关节骨质增生,行动迟缓、蹒跚,耳朵也有点背,付保全站在她身后她也没发现。付保全看着满头大汗的母亲,返回客厅从挎包里掏出自己的毛巾走到压井边压了一脸盆清凉的井水把毛巾投一下,又回到厨房,他母亲包完最后一张饺子皮,正要到外边打听儿子的消息,看见儿子一下站在自己面前,老太太眉开眼笑:“严肯儿(正好)包完。”
付保全拿着毛巾去擦母亲头上的汗,老太太一看雪白的毛巾,抓住儿子的手把脸躲开了:“我有这号抓绒手巾。”
老太太蹒跚着往外走,进了正屋东头的客房,那是他们老两口的卧室。付保全不知道老人何意,正疑惑着,老太太又出来了,手里拿着一条印花儿粉红色毛巾,边往付保全身边走边说:“前年个(前年)过生儿(过生日)你大姐给我买哩。”老太太说着拿毛巾擦擦脸上脖子上的汗。付保全上前从母亲手里接过毛巾,打算到压井边把毛巾弄湿沾点凉意,他看见崭新的毛巾灰苍苍的,还有很大一股怪味,说汗不是汗,说霉不是霉,可能用过没洗,污渍都变味了。付保全看见井台上有洗衣粉,就弯下身给母亲洗毛巾,母亲蹒跚着跟过来说:“干净净儿哩,我都木牛(没有)使过。”
付保全把洗净的毛巾递给母亲让她擦脸,然后说:“我上楼看看枝儿。”
母亲在身后叫着他:“枝儿不搁楼上,搁你屋里。”
付保全二次进入正屋,站在紧闭的卧室门口,他抑制住急促的心跳稳稳神儿,轻轻地叩响了房门。付保全的动作很轻,他的手在抖动,但叩出的声响却像炸雷一般从他心里滚过,让他心惊肉跳。
门开了,女儿琼枝站在门口,脸色蜡黄,头发蓬乱,失神地望一眼父亲垂下了头。付保全觉得插在心头那把刀死命地搅动一下,疼痛已经麻木,鲜血滴答滴答地流。他左手扶着门把手,右手去拢女儿的头发。女儿像受惊的小鹿,一下躲开了。付保全的眼泪夺眶而出。他颓然地靠在门框上,不知如何是好。
父女俩隔着两米远的距离,默然相对了几分钟,谁也不看谁,谁也不说话。这时,父亲进来问:“你妈烧水煮扁食哩,问问搁屋吃搁院里吃。”
付保全说:“院里吃吧,院里凉快。”
父亲出去后,付保全干咳一声温和地说:“枝儿,爸给你梳梳头吧,爸多少年没给你梳过头了。咱扎俩辫子凉凉快快吃饺子,好不好?”说着往里走,到窗根前梳妆台上找梳子。
琼枝站着没动说:“我自己梳,你先出去吧。”
付保全双手搓了一下脸,其实是在擦拭眼泪,然后艰难地笑笑说:“枝儿,爸回来了,爸会给你作主,没事,有爸呢。”
琼枝的眼泪扑簌簌往下掉着说:“爸,我木(没)事。”
付保全转身往外走时感到自己的心在往外喷血,他眼前一黑差点跌倒。他扶住门框站了一会儿,终于看见亮光了,这才往外走。
付保全和父亲女儿一起桌上吃饭,母亲照例继续着她的工作,她煮一锅,再一碗碗往外端,在饭桌上出现了第五碗饺子时,付保全一把拉住母亲说:“妈,够了,你吃吧,一会儿不够吃我去煮。”老太太说屋里还有一碗,付保全说吃完再端。
老太太坐在餐桌上也不动筷子,看着祖孙三代吃,一边问咸淡,不时用昏花的眼睛瞟儿子。付保全为了让父母和女儿踏踏实实吃顿饭,不住地夸好吃,其实他的味觉失灵了,不仅品不出任何滋味,连啥馅也没吃出来。勉强把一碗饺子塞进肚里,付保全说自己在飞机上吃过了,一点也不饿,想抽支烟,就离开了饭桌。
房间里光线渐渐暗下来。付保全坐在客厅的木沙发上,点了一支烟。他从不抽烟,这是他人生历程中主动抽的第一支烟。因为不会抽烟,付保全不理解影视剧中人物遇到重大问题需要思考时为什么爱点上一支烟,他今天的举动完全是模仿,他必须借助一个举动或道具来平复自己的心情,思考最佳对策。
最佳?当这个词掠过付保全脑海时突然变成了一把利器,并具有了强烈的攻击性,它一下挑开付保全尊严的面纱,直指事物本质:你女儿已经被伤害了,哪还有他妈最佳对策?
事情是昨晚十点多发生的,父母怕影响自己休息,今天早晨七点才打电话告诉自己,自己接到电话后有半个钟头的反应时间,然后到厂里去请假,正好赶上有人领料,他又发了一个多钟头的材料。付保全是仓管员,他不能说走就走,即使请假也要办理交接手续。付保全请好假办理完移交手续从厂里出来订了最近的航班,就是今天下午两点半那个班次。从早上接到父亲电话开始,付保全的意识一直游移在混沌和清晰之间,混沌时老婆的哭泣有种万水千山般的遥远,清晰时他分明感到有人在他心口插了一把刀。
类似的新闻事件天天发生,但发生在别人身上和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感受差别那么大。发生在别人身上,付保全会和任何有良知的人一样感到愤怒、痛恨、惋惜,但发生在自己身上,这些感觉统统被淹没了,被疼痛和羞辱淹没了。那种疼痛是一下拉开了你与世界的距离那种疼痛,无法言说,只能独自承受;那种羞辱吧,就是有人把你至亲的女眷,比如母亲、爱人、姐妹、女儿扒光了,用各种不堪的手段凌辱后,再在她们脸上留下一个记号,让屈辱与她们终生相伴。你目睹了这一切,就是这种屈辱。付保全除了无助,只剩下疲惫。
当然,这件事如果发生在别人身上,付保全肯定首先问:“报案没有?”他有中专学历,又在发达城市生活多年,是个跟得上文明步伐的公民,知道在突然降临的侵害面前如何正当自卫。——而他也的确问他父亲了:“报案没有?”他父亲说,枝儿一直哭,他找老大商量,老大让把老二老三俩喊回来擂(揍)何信义个赖孙(骂人话)一顿,大嫂把大哥日掘(骂)一顿。父亲也不知该咋办,他不知该不该报案,也不知咋报案。付保全当时就懵了。报案首先面临的是取证,付保全不敢想像刚刚遭遇侵害的女儿能否承受被一群大老爷们儿询问受辱细节,还有,他们如何取证?付保全只觉得全身的血突突往头上冒。他对父亲说,他马上回去,一切等他到家再说,让父母看好女儿。
其实,从听到女儿受辱消息至眼前这将近十二个小时里,付保全根本连一个主意都没有,除了依靠法律解决,他根本无计可施,这是最让他痛苦纠结的。倒退到蛮荒时代,发生这样的事付保全可以提着刀把何信义宰了,替女儿报仇,现在是文明社会,付保全没有勇气挑战法律,杀人要偿命,自己一家妻儿老小还得依靠他,他死了,即使父母有哥哥姐姐赡养,可老婆孩子孤儿寡母的咋办?是,老婆可以改嫁,她能遇上娶了她又对孩子们负责的男人吗?付保全对老婆不敢存一点期望,她二二乎乎,没心眼没主意,别人把她卖了她能替人数钱,她能保护一双儿女?尤其女儿,身心已经遭受过摧残,她还能承受多少伤害与打击?如果把何信义杀了,自己一支安定就再无烦恼,一双儿女受什么样的欺侮和凌辱、将来长成什么样的人自己都看不见了,但我对得起他们吗?快意恩仇时代终结于文明。文明让人行事不仅考虑社会规则,而且考虑家庭责任,可他妈人的血性哪去了?付保全对自己的冷静和理智愤怒了,他把没有燃尽的香烟丢在地板上,用脚狠狠地踩灭,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拨通了“110”。
付保全的报警电话刚打过,他还没有控制住身体的抖动,女儿进来了。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大约为适应室内光线寻找父亲的位置吧,女儿开口说话了,语气已接近正常:“我大伯大娘来了。”说完走进卧室关上了房门。
付保全正想起身到院子里和哥嫂打招呼,父亲带着他们进屋了。付保全忙起身开灯:“大哥大嫂来了,坐吧。”
付保全大哥付保旺小时候得病治疗不力落下了眼疾,视力不好,两只烂桃眼一年到头挂着眵目糊,没有一天干净的。大嫂呢,像有白俄血统似的,白发白眉白皮肤,连睫毛都是白的,只有眼珠是黄色,人送外号“白毛女”。付保全上中专时查过资料,大嫂连一丝洋血统也没有,她其实是“白化病”患者,遗传性疾病。大嫂虽然生得那么白,五官没一样长对的,一张猪腰子脸,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二哥付保胜曾说过:“大哥大嫂是‘弯刀对住瓢切菜’,得亏大哥眼神不好,要是眼神好,他这辈子能把女人戒了。”
【编者按】带着沉重的心情,在品读思索中读完了《戕杀》,心里沉沉的,眼里潮潮的,直到提笔写按,心里还像坠着块铅。作品讲述了一个叫“老鳖一”的憨厚农人,面对未成年的女儿被人侵犯而愚昧无知,自己又无计可施,悔恨交加,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一反软弱之常态,采取极端的手段“以暴制暴”,不惜以身试法,以非常之举来教育和警醒懵懂的女儿和愚昧的人们:人活在世上,活的就是人格,活的就是尊严。作品虽然反映的是转型时期农村留守孩子的身心成长与健全人格、道德伦理等教育的社会问题,但留给人们的是很多深层的思考:“人生在世活的啥?书面用语叫‘尊严’,口语叫‘脸面’”。同时也尖锐地鞭笞了社会的某些丑陋现象,并且大声责问“有钱人可以不要脸,没有脸了他们还有钱,照样可以风光,咱是穷人,啥都没有,只有尊严。如果把尊严丢了,咱就和猪狗没有分别了。你愿意活得猪狗一般吗?”作品反映的虽然是个案,涉及的却是社会的某一个群体;问的虽然是未成年的女儿,引起思考的却是整个尚不成熟的机制。欢迎赐稿,推荐共赏。【编辑:晚霞晓文】【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502120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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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2-12 11:18:26
热烈欢迎刘尚文入驻梧桐,梧桐有你更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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