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结构美谈之一：朱自清散文《松堂游记》

前些日子，我接受了流年社长雪的建议，到江山夜校去讲讲散文的结构美。我之所以敢于厚着脸皮，壮着胆再去那个江山作家大腕云集的地方去和大家讨论问题，是因为我太喜欢研究这个课题了。我自信一篇散文的结构设计的美，那么这篇散文也就成功了一半。

我讲课的时间定在12月6日，距离现在还有很长一段时间。虽然，我的课题已经准备好了，但是，限于时间的限制，我每个课题都不能充分展开。我精心准备了20多个散文结构模式，但讲稿写成后，发现已经有接近5万字，相当于一个中篇小说了，所以只好割爱删削成二万字，最终用的是13个例子，砍去了一多半。而且，讲散文结构是要用一篇完整的散文来举例的，这个用在夜校讲座显然也不合适。这对于一场只有一个多小时的演讲时间与空间都是根本不够的。所以我决定，把删削掉的一些文字，用帖子发在咱流年的论坛上，跟大家一起讨论。

反正是在咱自己家里，我可以恣意一些。就算碰上江楼老哥这样专门研究语文艺术一辈子的老校长来拍砖，俺也不觉得丢人。至多是修炼不够，俺再去坐井观天、面壁求破就是了。

朱自清先生是位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公认的散文大师，他的散文名篇《匆匆》、《背影》、《荷塘月色》、《给亡妇》、《春》、《灯声浆影里的秦淮河》等等，不但人们耳熟能详，而其都上了小学、中学、大学的语文课本。他散文的特点是淡泊灵秀，简远深刻。《中国散文家大辞典》说他的散文是“最以绵密醇厚的情致感人，注重缜密自然的构思，擅长诗情画意的写景，文字由优美典雅愈益转向质朴清峻，且富于口语韵味。”

因此，学习散文的结构布局，我首选朱自清先生的作品。

结构一词，原本是来自建筑业，指的是建筑结构。结构不同，建筑的风格、面貌就不同，在观察者的眼里，就有了不同的风景。法国卢浮宫与故宫的不同，显然是结构风格的不同。

在我们江南乡下，普通老百姓的房屋风格，与大户人家的也很不同。小户人家盖房子，不用设计，你只要告诉人家几出几进，找个大师傅领头，就能把房子给盖好了。原因很简单，房子的结构几十年里都像是大年初一吃饺子——大家全一样。大户人家就不一样了。他首先得找个人看风水，选个旺地。大门在哪里，轩窗如何开，照壁挡哪儿，都很讲究。完了他得找人专门设计房屋结构，不但厅堂楼阁要讲究，而且池塘、天井、假山、花木都要布置。现在很多人，特别是北方的朋友，愿意花了大把的银子，千里迢迢的到江南这些小镇上看那些大户人家的老房子，那还不是人家的房屋、庭院设计的美呗。

我因此，想到江南小户人家的房子像是应用文，简单但实用。大户人家的建筑像散文，烂情但美丽。结构不同，观感不同，景观就相去远矣。

散文的结构，其实跟建筑的结构是相通的，有什么样的结构，就有什么样的散文作品。美的东西，常与和谐站在一起，一篇散文美还是不美，看看它是否达到了全篇统一和谐就晓得了。

但是和谐又是离不开冲突的。这就是哲学上讲的“对立统一”。我们看很多的电影、戏剧，最后都有个大结局，冲突的结果，是达到了新的和谐。而现实生活中，往往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新的和谐中又蕴含着新的冲突。生活是一幅不断破坏和创造的图画。

在变化中求和谐，正是散文创作中，一种构思、布局散文结构的方式之一。学习这种方法，会让我们的散文创作，达到一种千变万化却又和谐灵秀的境界。

如果你喜欢听歌，你就会发现，一首和谐而美妙的歌，必须是高低错落，如彩蝶翻飞。一篇优美的散文，也应该生动地在变化、参差中写情致，展现情致的多样性、丰富性、复杂性，最后达到多种因素的和谐统一。但是，如果情致写的凝固不变，便会让人感到呆板、僵硬。

下面我们来具体解读朱自清的散文《松堂游记》：

去年夏天，我们和S君夫妇在松堂住了三日。难得这三日的闲，我们约好了什么事不管，只玩儿，也带了两本书，却只是预备闲得真没办法时消消遣的。

出发的前夜，忽然雷雨大作。枕上颇为怅怅，难道天公这么不做美吗！第二天清早，一看却是个大晴天。上了车，一路树木带着宿雨，绿得发亮，地下只有一些水塘，没有一点尘土，行人也不多。又静，又干净。

【解读】开篇朱先生就给读者来个一变：雷雨大作。却忽然又告诉你：第二天是个大晴天。这一惊一乍的，纯粹是博人眼球。先生要不是这样逗你玩，直白地告诉你，我要出去玩，是个大晴天。那就是老和尚的帽子——平不拉塌了。这就是情趣。散文写作，情趣很重要。

咱接着读：

想着到还早呢，过了红山头不远，车却停下了。两扇大红门紧闭着，门额是国立清华大学西山牧场。拍了一会门，没人出来，我们正在没奈何，一个过路的孩子说这门上了锁，得走旁门。旁门上接着牌子，“内有恶犬”。小时候最怕狗，有点趑趄行走困难。 犹豫不前。门里有人出来，保护着进去，一面吆喝着汪汪的群犬，一面只是说，“不碍不碍”。

【解读】小小一段，156个字，先生已经在其中数变。“想着还早呢”VS“不远”、车停了下来；大红门紧闭VS孩子指点：得走旁门；内有恶犬VS“不碍，不碍”。你看，先生的文字是多么富于变化了。156个字，写的波澜起伏，节节生变，却又最终化解。“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种技巧运用的真实炉火纯青啊。

我们接着往下走：

过了两道小门，真是豁然开朗，别有天地。一眼先是亭亭直上，又刚健又婀娜的白皮松。白皮松不算奇，多得好，你挤着我我挤着你也不算奇，疏得好，要象住宅的院子里，四角上各来上一棵，疏不是？谁爱看？这儿就是院子大得好，就是四方八面都来得好。中间便是松堂，原是一座石亭子改造的，这座亭子高大轩敞，对得起那四围的松树，大理石柱，大理石栏杆，都还好好的，白，滑，冷。白皮松没有多少影子，堂中明窗净几，坐下来清清楚楚觉得自己真太小。在这样高的屋顶下。树影子少，可不热，廊下端详那些松树灵秀的姿态，洁白的皮肤，隐隐的一丝儿凉意便袭上心头。

堂后一座假山，石头并不好，堆叠得还不算傻瓜。里头藏着个小洞，有神龛，石桌，石凳之类。可是外边看，不仔细看不出，得费点心去发现。假山上满可以爬过去，不顶容易，也不顶难。后山有座无梁殿，红墙，各色琉璃砖瓦，屋脊上三个瓶子，太阳里古艳照人。殿在半山，岿然独立，有俯视八极气象。天坛的无梁殿太小，南京灵谷寺的太黯淡，又都在平地上。山上还残留着些旧碉堡，是乾隆打金川时在西山练健锐云梯营用的，在阴雨天或斜阳中看最有味。又有座白玉石牌坊，和碧云寺塔院前那一座一般，不知怎样，前年春天倒下了，看着怪不好过的。

【解读】这两节，写作风格再度变化。前一段，纵笔细细描写一景。把个松堂的前后左右，上上下下，写了个完整仔细。中间还夹叙夹议了自己的感受。后一节，写了数景，假山、无梁殿、旧碉堡、汉白玉牌坊……或简或繁，一笔带过。这种写景绘色的繁简变化，也是初学写作者要好好把握的。我们很多人，在写作风景游记时，往往喜欢平均用力，哪儿也不放过，结果是文笔平直、结构呆板。平均用力，重点不突出。

接下来，让我们读完最后一节

可惜我们来的还不是时候，晚饭后在廊下黑暗里等月亮，月亮老不上，我们什么都谈，又赌背诗词，有时也沉默一会儿。黑暗也有黑暗的好处，松树的长影子阴森森的有点象鬼物拿土。但是这么看的话，松堂的院子还差得远，白皮松也太秀气，我想起郭沫若君《夜步十里松原》那首诗，那才够阴森森的味儿─—而且得独自一个人。好了，月亮上来了，却又让云遮去了一半，老远的躲在树缝里，象个乡下姑娘，羞答答的。从前人说：“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真有点儿！云越来越厚，由他罢，懒得去管了。可是想，若是一个秋夜，刮点西风也好。虽不是真松树，但那奔腾澎湃的“涛”声也该得听吧。西风自然是不会来的。临睡时，我们在堂中点上了两三支洋蜡。怯怯的焰子让大屋顶压着，喘不出气来。我们隔着烛光彼此相看，也象蒙着一层烟雾。外面是连天漫地一片黑，海似的。只有远近几声犬吠，教我们知道还在人间世里。

【解读】这最后一节，作者还是没有放弃在变化中进展的结构技巧。用“月亮老不上”VS“月亮上来了”；用隐去不说的月光VS烛光；用烛光的亮VS“外面是连天漫地一片黑”。这样的写作，用月亮的不上来与上来，用月光的隐写与烛光的明写，用烛光的亮与周边的黑的对照，写活了作者此时心境的变化。不仅构思的意境美而且富有情趣，给人留下遐思的余地。

我个人以为，朱自清先生的这篇散文，是构思布局散文作品“变中求谐法” 的典范。细细揣摩，逐段分析，通过借鉴模仿，一定会提升初学写作者结构散文篇章的能力。

 

附录：

                       松堂游记

                      作者：朱自清

去年夏天，我们和S君夫妇在松堂住了三日。难得这三日的闲，我们约好了什么事不管，只玩儿，也带了两本书，却只是预备闲得真没办法时消消遣的。

出发的前夜，忽然雷雨大作。枕上颇为怅怅，难道天公这么不做美吗！第二天清早，一看却是个大晴天。上了车，一路树木带着宿雨，绿得发亮，地下只有一些水塘，没有一点尘土，行人也不多。又静，又干净。

想着到还早呢，过了红山头不远，车却停下了。两扇大红门紧闭着，门额是国立清华大学西山牧场。拍了一会门，没人出来，我们正在没奈何，一个过路的孩子说这门上了锁，得走旁门。旁门上接着牌子，“内有恶犬”。小时候最怕狗，有点趑趄行走困难。 犹豫不前。门里有人出来，保护着进去，一面吆喝着汪汪的群犬，一面只是说，“不碍不碍”。

过了两道小门，真是豁然开朗，别有天地。一眼先是亭亭直上，又刚健又婀娜的白皮松。白皮松不算奇，多得好，你挤着我我挤着你也不算奇，疏得好，要象住宅的院子里，四角上各来上一棵，疏不是？谁爱看？这儿就是院子大得好，就是四方八面都来得好。中间便是松堂，原是一座石亭子改造的，这座亭子高大轩敞，对得起那四围的松树，大理石柱，大理石栏杆，都还好好的，白，滑，冷。白皮松没有多少影子，堂中明窗净几，坐下来清清楚楚觉得自己真太小。在这样高的屋顶下。树影子少，可不热，廊下端详那些松树灵秀的姿态，洁白的皮肤，隐隐的一丝儿凉意便袭上心头。

堂后一座假山，石头并不好，堆叠得还不算傻瓜。里头藏着个小洞，有神龛，石桌，石凳之类。可是外边看，不仔细看不出，得费点心去发现。假山上满可以爬过去，不顶容易，也不顶难。后山有座无梁殿，红墙，各色琉璃砖瓦，屋脊上三个瓶子，太阳里古艳照人。殿在半山，岿然独立，有俯视八极气象。天坛的无梁殿太小，南京灵谷寺的太黯淡，又都在平地上。山上还残留着些旧碉堡，是乾隆打金川时在西山练健锐云梯营用的，在阴雨天或斜阳中看最有味。又有座白玉石牌坊，和碧云寺塔院前那一座一般，不知怎样，前年春天倒下了，看着怪不好过的。

可惜我们来的还不是时候，晚饭后在廊下黑暗里等月亮，月亮老不上，我们什么都谈，又赌背诗词，有时也沉默一会儿。黑暗也有黑暗的好处，松树的长影子阴森森的有点象鬼物拿土。但是这么看的话，松堂的院子还差得远，白皮松也太秀气，我想起郭沫若君《夜步十里松原》那首诗，那才够阴森森的味儿─—而且得独自一个人。好了，月亮上来了，却又让云遮去了一半，老远的躲在树缝里，象个乡下姑娘，羞答答的。从前人说：“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真有点儿！云越来越厚，由他罢，懒得去管了。可是想，若是一个秋夜，刮点西风也好。虽不是真松树，但那奔腾澎湃的“涛”声也该得听吧。

　西风自然是不会来的。临睡时，我们在堂中点上了两三支洋蜡。怯怯的焰子让大屋顶压着，喘不出气来。我们隔着烛光彼此相看，也象蒙着一层烟雾。外面是连天漫地一片黑，海似的。只有远近几声犬吠，教我们知道还在人间世里。

“就算碰上江楼老哥这样专门研究语文艺术一辈子的老校长来拍砖，俺也不觉得丢人。至多是修炼不够，俺再去坐井观天、面壁求破就是了。”

凤鸣老弟，您干嘛呢？老哥哥正襟危坐正等待老弟开讲以解惑破愚，却没料到横里飞来一砖被砸了个半昏。有这样找杠抬的吗？ 

江顾问果然了不起，雪社一个建议，便生出数万字，真真令人钦佩！

首先问好江老师！在《在变化中求和谐》讲得真好，对于散文写作提高真的很实用！辛苦，敬茶！

报告江楼老哥，好久不见你抬杠，想得俺心慌，就上门挑战来了！

回复风逝：风哈，俺一向服从命令听指挥，社长说了，俺岂有不听之礼？

二哥这样深入浅出的讲解，令人茅塞顿开。

一般草根写作，信笔涂鸦的多。

假如能够自觉上升到理论的高度，就会上一个新的台阶。

谢谢明月老师的表扬。

   读过受益匪浅，谢谢江老师！

春光好。俺也是纸上谈兵。不过我觉得散文要多写多练也要多总结才会有进步。谢谢哈。

回复玫瑰：阿姐，读人家的散文，最笨的办法就是一个段落一个段落的琢磨，这个办法虽然笨，但是却是个最有用的办法。

期待二哥的讲座。二哥威武！

这样的课程能学到东西！

哈哈，云泥。双十一购物快乐哈。

二哥的课讲的真好！有举例，有分析，通俗易懂。非常喜欢！像这样的课，二哥多讲点儿，俺喜欢听！

来偷师，顺问候贴里各位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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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益不浅，二哥真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