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黄不是一个人，而是我三十多年前曾经养过的一条土狗。俗话说：“好狗易得，义犬难觅。”阿黄就是一条聪明而忠贞的义犬。它不是我所养过的唯一的狗，却是我所养过的最后的狗。虽然我一直对狗儿有着特殊的感情，但是阿黄死后，我就再也没碰过狗。因为，它在我心中的地位是神圣而无可替代的。

　　　　　　　　一、结缘

阿黄有缘与我们共同生活十来年，事出偶然。

七十年代末的某个上午，我爸到邻村办事，路过一户农民家，看到很多人在挑狗，也就过去凑热闹。原来，马叔家的母狗当年又怀上了，刚生了二胎，这胎生了八条小狗。那时，农民还不富有，也没啥经济头脑，养狗纯粹是为了看家护院，而不是当作宠物玩耍。当然，更不是为了卖钱。一户人家通常只养一到两条狗，免得浪费宝贵的粮食。母狗下了这么多崽，主人自己留着是不划算的。所以，马叔打算把这些出生才十来天的小畜生送人，谁想要谁领走。

一会儿的工夫，七条狗就被围观的村民领走了，只剩下一条最小最弱最丑的狗，我爸当时也没看上他。它是一条公土狗，长相平平，淡黄的毛色发暗而不服帖，有的地方还带有零星的杂毛，土得掉渣。它太小，好像还没长牙，路也走不好，不会汪汪地叫唤讨人怜爱，能否活下去都不一定。

马叔说，既然这条狗没人要，那就扔了算了。我爸说千万别，扔了可惜，终究是条生命。于是，我爸就把它拎回了家，一路上走了好几里山路呢。就这样，它成为我们家中的一员。

二、成长

看见爸爸带着一条小狗回家，我高兴得跳了起来。因为我家最近几年养的两条狗先后都死了，据说是被人家用毒药毒死后，拿到广东去卖肉。至今，家里已大半年没养狗了。

奇怪的是，这条狗一见我就来了精神，不停地摇弄它的小尾巴，对我汪汪地叫唤，非常友好的样子。也许它本能地感觉到，我还是个小孩子，比较安全，因此不再有戒心。

激动之余，我赶紧给它找吃的，比如饭、粥、菜什么的。可是，因为太小，它啥都不肯吃，除了奶。我家的母猫刚好也下了几只猫仔，它们正在吸奶。无奈之下，我把阿黄塞进了小猫之间去吸奶。幸运的是，老猫并没有拒绝它，小猫们也不排斥它。就这样，它把猫妈妈当成自己的妈妈，天天吸奶，很快就长大了。

可能是因为与猫为伍的原因，阿黄学会了捉鼠，技能一流。它捉鼠并不是为了吃，而是觉得好玩。等它玩弄够了，就把它扔在地上，任凭小猫处置。

它还学猫爬树，但始终未能成功。起初爬的是竹子，竹子很光滑，根本爬不了，摔得很狼狈。后来，它又学爬苦楝树，爬两下就掉了下来。经过多次失败，它终于明白，有些事它可以做得到，但也有些事是它做不到的。

三、初捷

　　我家座落在一个小坡上，坐北朝南，独门独户。坡下是一条大路，东南方向有一条石阶与之相连，西边则是一条土路相通。房前和路边种了苦楝树、柏树、椿树、枇杷树和一片竹子，左边是一个土围子，右边是存放垃圾和有机肥料的沟坎，屋后是牛栏、猪栏、茅舍，再往后是大山坡。

阿黄长到膝盖高的时候，便有了强烈的领地意识，它把我家当作自己的地盘，并在我家周围树杆、竹子、围栏、山坡等地方撒尿，留下气味，未经允许不得靠近。

如果有别的动物来我家，它必须放慢脚步，低着头，或者把身子贴近地面，让它闻闻，就算过了关。否则，就别怪阿黄不客气了。但是，邻居家的一只大公鸡不以为然，根本瞧不起几个月大的小狗。它见阿黄个头小，不买它的账，常窜到我家来偷食，并与我家的母鸡“打水”（即交配）。于是，它们之间的打斗在所难免。

有一次它们又在战斗，刚好被我看见，真是很好笑。

骄傲的大公鸡张开耀眼的翅膀，彩色的羽毛象野鸡一样漂亮，鼓涨着血红的鸡冠、脸和肉垂，伸着尖利的喙，不时跳跃着，随时准备用尖喙和利爪攻击对手，好一副斗狠的样子。

阿黄看起来毫不威风，也没啥战斗经验，几个回合下来，身上已被公鸡狠狠地啄了好多下，疼得哇哇叫。但是它勇猛无畏，顽强到底，直奔公鸡而去，追着公鸡在院子里打圈圈。后来，公鸡累得实在不行，虚张声势后飞上隔栏逃走了。从此，它再也不敢越雷池一步。

四、看家

阿黄大概长到一岁多的时候，已经完全能够看家护院了。长大的阿黄不喜欢叫唤，很安静。安静不代表无能，而是因为安分。除非来了生人，它才会发出巨大的汪汪声。它的叫声一点都不好听，缺乏节奏，但很有威慑感。

阿黄对来我家的人有它自己的一套规矩。第一次来的生客，刚上石阶，它就发出严厉的警告，此时来者必须停下来，等待确认。如果主人招手让客人上来，客人走近阿黄时，站一会儿，让它转几圈闻闻气味，下次来的话，它就客气多了。如果主人不认识来者，或者不想让来人进家，阿黄就毫不客气地把他撵走。只要阿黄在，私闯我家的后果是很严重的。

有一次，一个外乡来的乞丐趁我们不在家，偷捉我家的鸡。阿黄迎着乞丐粗长的棍子就咬，把他的腿咬伤了。乞丐借机耍赖，硬说是我们的狗主动咬他，非要我们赔钱不可。

幸亏这件事的经过被刘婶看见，当时她正在坡前的菜地里做事。乞丐见抵赖不过，终于松口不再要钱，我们打发了他一升米。在我们的帮助下，他用烟丝和绷带简单包扎后就灰溜溜地走了。

阿黄能防地上的“贼”，也能防天上的“贼”——老鹰。小时候，我们村里经常可以看见老鹰在天空中翱翔，时不时还会被它叼走一些小鸡小鸭。通常，人们发现老鹰后会主动拿出脸盆、锣鼓进行敲打，意思是说“我们发现你了，别打歪主意”，希望吓阻它。但是，人们不可能总守在家里，所以老鹰还是有机可趁的。

然而，自从我们的阿黄长大以后，老鹰就再也没有机会作案了。村民都挺欣赏阿黄，夸它是个好角色。

五、寻牛

阿黄的能耐可多着呢，它还能够帮我们找牛！

对于农民来说，耕牛是最不能丢的财物，可是我就有一次差点弄丢了牛，多亏阿黄帮忙找到了它。

有一天下午，跟往常一样，我和小伙伴们把十多头牛一起放到莲花山吃草，然后玩起了各种游戏。黄昏时我们准备回家，可是我家的母水牛不见了。大家只好帮我一起找，但是找了大半个钟头也没找到。也看就要天黑，如果再找不到牛，要是遇到牛贩子或者心术不正的人那就坏大事了。我急得不行，哭着跑回家报告大人。

老爸听后暴跳如雷，伸手就给了我两记耳光，打得我眼冒金星。但是我并没有躲闪，因为我觉得今天所犯的这个错实在是太大了，挨打一点都不冤枉。

老爸着急地从一个小箱子里取出一包神秘的东西来，它们是一副黑色的爻卦。我一看就明白了，他想占卜！原来我爸偶然跟别人学过算命、占卜的东西，但是从来没试过，今天算是小试牛刀。只见他洗净手后，双手合什，口中念念有词，郑重其事地把爻卦在桌子上抛了几次，最终根据卦的阴阳做出了自己的判断：牛往东走了，并断了个“吉”字。

但是我爸对自己的这一套并无把握，因为还没有实战经验；再说往东只是个方向，远近无法判断。所以，为保险起见，他想利用阿黄一并去找牛。

我们首先把阿黄带到牛栏边，让它闻了两分钟，然后又把它带到放牛的地方闻了十多分钟。

阿黄起初往东走，我爸心里稍为安稳了些，但是翻过两座小山后，它竟然向南边走去，我爸心里一下子就复杂了起来：如果卦准，这狗就带错了路；如果狗准，这卦显然是白学了。但是当前，他宁愿错的是自己。

其实阿黄并未带错路，我爸也没打错卦，因为下山后就是一片水塘，牛下水后又穿过农田，翻过了另一座山，而阿黄只能在岸上绕着走。

最终，我们在东边邻村的水塘里找到了母水牛。原来，这家伙对菱角和水母草情有独钟，而菱角和水母草是这个水塘的“特产”，所以它才翻山越岭地来偷吃。经过这件事，我对大黄更加的亲睐。

　　　　　　　　　　　　六、误会

然而，阿黄与我也有过一次误会。我从小就很爱花草，外出放牛、砍柴、上学经常摘花回来玩耍。有一次上山砍柴，我又摘了一些野花回来。但是这次我没有玩花，而是学着大人插柳的样子，把它们的茎拍碎后种在了沟池边，并给它们浇了水，施了肥，希望它们能在我家成长。我高兴地做完这一切，就去吃饭了。

可是，令我气恼不已的是，阿黄第二天居然把我辛苦种下的花儿全拔了，叼在嘴里来找我。我想都没想，就给了他一巴掌。阿黄叫唤了两下，一副泪眼汪汪无辜的样子，但是我的气仍然未消，狠狠地赶它走开。

我爸开导我说，你这样种花是不对的，过几天它们也会死掉；而且，阿黄怎么知道花是你种的呢？它知道的是你喜欢花，说不定想摘下来讨你的欢心呢？

我觉得老爸的分析很有道理，看来是我错怪了阿黄。我赶紧过去蹲下，低头摸了摸它的肚、背，给它安慰，它也愉快地接受了我的歉意，摇头晃尾地围着我转圈，最后直接把爪子搭在我的手上。

经过这件事，我学会了种花，而阿黄再也不敢碰花，也不许别的动物碰花。后来，我在房前种的木芙蓉、芭蕉、鸡冠花、桅子花、菊花都成活了，而且长势很好。花开的时候，仿佛走进了百花园，粉的、黄的、红的、白的花朵争奇斗艳，芬芳四溢，沁人心脾。这里面，自然也有阿黄的功劳。

七、艰苦生活

狗是吃荤的，不喜素，偶尔也吃饭和草。阿黄在我家的生活并不好，因为我家当时在村里是最穷的，连饭都吃不饱。

原因是我们村是按每家所赚的工分，而不是按人口来分粮食。我家七个人就爸爸一个满分劳力，妈妈八分，姐姐七分，我五分，弟弟、妹妹和奶奶都不拿分。所以，按工分计算，我家最吃亏。有时，我们不得不向左邻右舍借个七升八升米的，到时再还个八升九升米，以示对好心人的感谢；有时，还得采野菜、野草和野果充饥。

既然我家连吃饭都成问题，那狗吃荤就只能是一种奢望了，除非过年过节办酒席才有可能。因此，阿黄大多时候只能吃素，加上菜里又没有油水，它的毛色很差。

尽管如此，阿黄也从来不偷吃家里的东西，比如鸡鸭生在地上的蛋、我们挂在绳子上的腊味等。我曾多次看见阿黄疯狂地吃草——一种根茎稍有甜味的田埂草，唯一的解释只能是太饿，因为吃着玩的不会吃这么多。很多人无法想象或者不愿相信，那个时代我家如此窘迫，当然更不可能想象阿黄的遭遇。现在想来，我对阿黄仍然怀着无比的内疚之情，它跟我们吃了不少苦头。

八、英勇牺牲

阿黄是一条聪明而忠诚的狗，它的智商很高。自从阿黄成年以后，不时有坏人打它的主意，但都以失败告终。比如，有人以香肉为诱饵，用鱼网、麻袋、萝筐偷捕它，或者在饭菜里下毒，想毒死它，但它从不上当。所以它能活上十年，其实非常不容易。如果不是因为一场意外，我相信它还能活得更久。

在阿黄十岁的那年冬天，一条疯狗闯进了村子，连续咬伤了几个人，大家决定把疯狗打死。打狗的时候，本来最安全又结实的是长竹篙，但是农民们没有什么文化，道听途说，拿空心的东西打狗会传病，所以只能拿起粗短笨重的锄头、钯子、实木扁担等武器。结果，离狗太近怕挨咬，距离太远又打不着，只能与疯狗僵持着。村里的好几条狗也当起了旁观者，不敢靠近它。

见此情景，阿黄英勇地扑了上去。疯狗比阿黄还高大，加上患了狂犬病，战斗力爆棚。阿黄与它展开了殊死搏斗，两败俱伤，人们才得以把受伤的疯狗打死。

阿黄受伤后两天就得了病，精神不振，眼泪汪汪，更加沉默。第三天突然失踪了，我们一家找遍了房前屋后，问过所有的村民，就是不知它去了哪里。莫非它也成了一条流浪的疯狗，然后又去害别人，最后再被别人打死？想到这里，我的内心像打翻了五味瓶，极度不是滋味。

突然有一天，村里放牛的江娃子来我家报告，说好象发现阿黄的尸体了。听此消息，我很震惊，根本不愿相信。经过一番内心的挣扎，我迅速向发现尸体的地方跑去。

这里虽然就在我家后山背上，但却是一处人迹罕至的杂树林。阿黄就躺在一个刨松了土的小坑里趴着，爪子和头浑身是血，满身浊土，可见它在死之前经历过怎样的挣扎和痛苦。或许，它是以绝食的方式来结束自己，最后虚弱地死在坑里，终究没有成为一条流浪的疯狗。我爸就地挖了个深坑，把阿黄埋了。它以自己的死，完美诠释了什么叫忠，什么叫义。

九、结束语

我有时常想，为什么许多动物都会背叛主人，就连人都会见利忘义，而阿黄却忠贞如一？比如，我家的猫，来了走，走了来，先后换了好几茬，属于典型的机会主义者，谁有好吃的它跟谁。最后来的那只猫，是我奶奶用珍贵的猪油拌饭留住了它。

但是狗就不一样，而阿黄更加忠诚。我无法解释其中的道理，不过我相信，狗的确是人类最可信任的朋友。

岁月沧桑，人生易老。在时光的流年里，我经历过太多的风雨，对世事已然看淡，但对阿黄的感情却从未淡忘。最近因为胃病，睡眠愈发不好。精神恍惚中，阿黄连续数天闯入我的脑海，令我记忆犹新，所以一蹴而就写下上述文字，就算是对它的纪念吧。

2016年10月19日于雁城

欢迎雁过留声文友赐稿春秋论坛！这篇散文写得很动情，详实地记录了义犬阿黄的一生。点点滴滴，桩桩件件，情真意切。小标题的运用使整篇文章条理清晰，一目了然。我个人感觉如此好文应发到春秋前台，让更多的文友欣赏。祝您冬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