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就在车流边缘有三男一女，三步一跪地五步一叩首，那份专注，那份虔诚都刻在毫无表情的脸上。由于车速慢，我逐一审视这几个人的五官后，断定就是本地人。他们个个长袖长裤，那个女人头上还蒙着深粉色头巾，这种头巾以前很常见，近年已成为稀罕物了。我又把目光移回到这几张脸，无一例外地眼神无光，让人联想到死去的鱼眼。脸是土黄色，好像每一个毛孔里都盛满沙土，我想摸上去跟刨红薯的手感很相似。附近没听说哪里有寺庙，这几个人要叩到何时，叩向何方？

        老公是典型的唯物主义者，他向来不信鬼神，当然对他人的信仰不干涉也不评论， 对我不行。哪怕我开个玩笑，他都很认真地斥责，说我大学白念了，马克思主义白学了，其实，他不是党员。出行的路上，我是不会跟他辩论的，他说海水是红的就是红的，棉花是绿的就是绿的，他偶尔也会借机嘚瑟、发泄，逗得我和儿子忍俊不禁。于是，儿子问，妈妈你嫁给我爸爸后悔不？我直言不讳，我肠子都悔青了。招来儿子一阵咯咯脆笑，再问，妈妈为什么你生气的时候我爸爸总能把你哄开心？这下轮到我拊掌大笑，这小子有眼力。我告诉他，这就是我这辈子选择你爸的原因，我想过舒心的日子。你为什么不找个有钱人做老公，小东西更加肆无忌惮了。因为我只有嫁给你爸才能生个聪明的你啊。哦，我这辈子不注定是你的儿子啊？儿子脸上笼着一层乌云似的疑惑。这不已经是了吗，你这辈子注定是我的儿子啊。看他表情有点醉，我冲他眨眨眼，告诉他长大了就什么都懂了。

        一路上，我娘俩饶舌斗嘴，老公高兴呢就听着，也插嘴凑热闹。车一多，他就咋呼我俩闭嘴，他有很充足的理由，不能影响司机开车。我稍有顶撞，就受到儿子严厉批评――不许跟长辈犟嘴，不礼貌。在儿子心里，爸比妈大，爸就是长辈，跟他解释好多次也得不到认可，占了便宜的老公总是开怀大笑。小东西一向把我的辈分放在他之上他爸之下的奇怪位置，不知是不是受到照顾较多引发的错觉。我以为，这不重要。

        去衡水要经过武邑，老公建议去武邑中学咨询一下初升高的招生情况，不料被门卫拒之门外，言招生已经结束，这就是“牛校”的做派。

        继续前行，下一站是衡水中学，同样闭门羹吃得痛快。门卫说没有夏令营一事，应该去衡水一中问问。在我们的印象中，衡水中学就是衡水一中，但门卫说一中还在十多公里以外。我们自己分析，中学招收的是本地生，一中招收的是外来住宿生，两个学校是一体，绝对是这样。

        来到衡水中学，在街道久久徘徊，想深入感受一下这所全国名校的卓越成就。墙上张贴的都是近年获得奥赛佳绩和考取清华北大的学生的巨照，男孩女孩基本都架着近视镜，个个英姿勃发，神采奕奕，每一张脸都那么好看，都那么耐看，我不否认羡慕在眼光里作祟，形成内心印象的偏袒。妈妈，走吧，不要留恋人家了，过几年我也给考个。小东西耍贫嘴了。

        上车继续前行，路两旁正在“大兴土木”，走出几里才看出端倪，原来这是修建中的“园博园”，从雏形看出，此项工程规模宏伟，耗资巨大。观望中，一片辽阔的水域凸现眼前，不用问这是衡水湖。一片芦苇，一角荷塘，几只渔舟，几点鸟影，从车窗飞速闪过，有心停下来欣赏，迫于还没找到目的地，只好忍心放弃念头。三拐两拐，衡水一中近在眼前。下午四点报到，看看时间尚早，返回衡水湖却无心赏景，胃发出了激烈抗议。儿子咋呼着，俺都后背贴肚皮啦！于是乎，接下来寻找合适的饭店填肚皮成了唯一追求。身处建设中的旅游区，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在老公建议下驱车奔冀州。路旷车稀，风驰电掣，二十里的车程很快接近尾声。在市区边缘看到一家驴肉火烧，停车跑进去，店面很小，食客不多，也许是饭时已过。墙上贴着醒目的广告“天上龙肉，地上驴肉”，还有著名相声演员笑星冯巩说的一句玩笑话：“家乡的山美、水美、人更美，驴肉火烧馋得我流口水。”冯巩祖居河间市，众所周知，所以精明的生意人是不会放过名人效应的。夫妻二人经营，听说话与我们口音极像，一打听原来是河间人，毗邻而居感觉亲近很多。先要两个火烧垫底儿，再看着男人快一刀慢一刀地切着卤好的驴肉，肉色鲜亮，令人垂涎。吃驴肉火烧是要喝鸡蛋汤的，我以为这是绝好的搭配，慢慢地这成了我们家的习惯。饼足汤饱，胃说不出得熨贴，吃饱得感觉很美妙。

        吃完饭两点，距报到还有两个小时，老公便带我俩围着衡水湖转。说实话，这个天然湖泊谈不上美，旅游设施极不健全，除了几条渔船在湖面游荡，再也看不到其它娱乐方式。途中，偶尔有船家招呼我们，我们也只是挥挥手瞬间错过。乏味时，也停下车，站在湖边柳树下眺望，湖面辽远苍茫，只看到水天相接处升起白色雾气。有水鸟掠过水面，所到之处留下圈圈涟漪寂寞荡开去。柳树枝上，有很多水蝎子退下的皮，薄而透明，脚牢牢抓住枝叶。蜻蜓在水边翻飞，不知它们还认不认得哪张皮是自己的“前世”。儿子蹲在岸边，一声不响，自顾自地在湖里翻拣自己喜欢的小石子，最后经过比对，选中了十几块，其中有一块像肉的石头最令他得意。上到车上，他把石子小心翼翼擦干，晾晒到后座上，叮嘱我们不许趁他在外学习偷偷丢掉，好像这些真就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三点半，我们直奔衡一，到那才知道报到并没有“明白纸”上说得那么守时，学校大门已开，好多家长拖儿契女提箱子抱被子就跟闯关东一样。我们把车停在半里地之外，也加入了人流。门卫很聪明，见着孩子才放大人进校门，光大人一律不许进。而且，所有东西一次性搬入，不许家长二次进校门。

        我们按名单找到儿子的临时班级，却没见到他两个同班同学的名字，儿子好像有点失望，但在他脸上一闪就消失了。领了学习资料和一件红色T恤夏令营服，负重随队伍向7号楼进发，男孩子们都住那里。我不知道这所学校的具体占地面积，只觉得太大了，比我当年的大学校园差不多，而且绿化得挺好，称作花园式校园也不为过，我认为。拐过来拐过去，脖子都仰累了才看见红砖楼上用白圆圈赫然圈在中心的黑色阿拉伯数字“7”。家长们手提肩扛，个个汗流浃背，寻电梯不见才慢悠悠往五楼爬，走走停停，那速度堪比蜗牛。

        终于找对宿舍，一股热浪夹带着潮气扑面而来，浑身上下呼地被汗水浇透。人们眼巴巴望着墙上的空调，却无法获取遥控，宿管说必要时统一开启。什么时候才必要呢，得学校说了算。顾不得这些，我跪在木板床上给儿子拴蚊帐，接着铺好褥子和凉席，把多余的物品塞到床下铁抽屉里，叮嘱儿子要分门别类，省得用时抓瞎。小东西点头答应着，却不看我一眼，依然跟手机亲。管不了那么多了，我们离开后他自会有办法。看着别的家长给孩子带来大兜小兜吃食，我们两手空空，不是我不关心小东西，是他不让带，他说有钱现买就行，不要搞那么多累赘。但还是怕小东西委屈，就带着他去超市，买了几瓶水，一包饼干，两小盒软饼，还有脸盆和衣架，他再也不让买别的了。一到收银台才知道，学校里一切费用都是刷卡，而且一个孩子一天的消费最多不过五十元，超了不允许。这项规定不错，杜绝孩子们胡花乱花，免去不必要的浪费，在一定程度上减轻家庭负担。

        办完卡，我们一家在餐厅用餐，中午吃得过饱，每人只要了一碗黑米粥，我怕儿子晚上饿，就催他自己去买点可口的，几分钟过后，他端着三小块炸鸡腿过来了，问一问价格――12元，我说他一句“你真舍得”，这小子居然说比肯德基店便宜多了。我无语。吃完饭，我们又去超市把东西买了，送他回宿舍。

        屋里一个人也没有，地上纸片子、食品袋子，还有拴蚊帐的绳头子，我一看脑袋就大。回身在角落里找到笤帚簸箕清扫，叫儿子拿墩布擦地，他一口回绝，我心里不舒服，但没说第二句。老公也怪我多事，说人家家长都走了，也叫我走，我气哼哼地提着墩布去水房清洗。再回到宿舍，儿子从我手里接过墩布拖起地来。我告诉他，住集体宿舍，要勤快，多干点活累不坏，要与同学好好相处，遇到一起不容易，少计较，多付出。儿子没再说别的，我就当他听懂了吧。这时候，有两个同学进屋了，看到我儿子正在拖地就爬上床铺躺着了，这也不错，说明珍惜我儿子的劳动成果。

        地拖完了，我们喊上儿子去找教室，省得傍晚去开会找不到教室慌乱。而后又去报到处跟班主任打了招呼，儿子蹲在分班名单前又认真查看一遍，我知道他还是想看到他们同学的名字，但从表情看还是没找到。他不提，我也不问，因为从他走路蹦蹦跳跳的样子，可以推断有没有熟悉的同学陪伴不是那么重要。终于要和儿子分别了，我告诉他再去认一认超市、餐厅和宿舍楼，别忘了叫上同宿舍的六点半到教室开会（先前通知的是七点）。儿子说了句，哎呦妈妈，我不是鼻子底下有嘴吗，你就放心吧。这句话给我吃了一颗大大的定心丸。

        六点一刻，我们回返。车轱辘慢慢把黄昏碾成黑夜，车辆不少，要安全不要速度的理念把我们十点推进家门。这一天，累死了。

        这是儿子第一次离家，我只有一个盼头，就是希望这次活动能让儿子有所改变，希望他通过独自照顾自己体会到父母在身边的幸福，希望他在这所名校收获几分吃苦耐劳的品性，希望他从别的同学身上学到努力向上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