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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欢儿

上官欢儿 探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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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2月晓荷绝品预审文——乘凉原文

2025-02-15 09:48:44

   我火急火燎地奔回家,一脚跨过门槛的时候,一个踉跄差点撞倒了背身站着的小萍。我也管不了那么多,只一把扶住,嘴里喊着:“奶奶,奶奶,凉床抹了吗?”(抹:方言,擦洗的意思。)
   奶奶正掂着小脚从厨房里出来,把刚从灶堂里拖出的黑糊糊煨罐放在堂屋的矮桌上。煨罐像一块刚出炉的黑铁,虽然奶奶有拿抹布裹着罐把,还是烫得直呼手。
   “慌头慌脑地搞么事唦,谁还能吃了你那个地界?”奶奶到底是奶奶,她眼睛看都不看我就晓得我的那点小心思。
   “健他们都搬着凉床抢位置去了。”
   “有你放凉床的地!”奶奶一边说一边裹着抹布去揭煨罐上的小盖,一阵白热雾气腾出,香气扑鼻。小萍瞪大眼睛望着,口里唾液翻滚。“嗯嗯,恰恰!”婆婆用调羹在那团白气下舀出一点什么,投进嘴里,咂咂有声,然后说。
   “我要吃恰恰!我要吃恰恰!”小萍打着哭腔喊起来。
   奶奶这时候好像才发现小萍的存在,扭头笑了笑,就又到厨房去了。
   “小萍,抬凉床去。”我唤着。
   “我要吃恰恰!”小萍不依。
   “哪有恰恰吃唦?真像个小苕货。”我笑小萍,“你不帮忙,我一人搬去。我一个人也搬得动!”
   小萍是我的堂妹,幺父的女儿。自打她出生后,奶奶每年都是三个月三个月地轮流在我家和幺父家过。小萍呢,则是奶奶在哪她就在哪。奶奶在我家,她自然就在我家。就算小萍才四岁多,也晓得苕货不是个好话,她朝我白眼珠子一翻,转头依然嚷着要吃恰恰。
   我大小萍五岁,大五岁的我再怎么说也算个小小男子汉。就算搬不动凉床拖我也得把凉床拖出去。“哼,我家的禾场,凭么事要让健他们抢了好位置去?”我可不肯服这个输。
  
   二
   因为并没有谁在村子中央打谷扬场,所以我家的禾场并不是真正的禾场。怎么说呢,它就是一大块平地,从我家大门口一直延展往下走,离我家下坡底的鱼塘越来越近的时候被一丛小树林阻隔,也顺势阻断。小树林成了它永远无法越过的鸿沟,只得无奈打住。其实,这所谓的禾场并不像真正的禾场那样有一张如镜子一样水平的面,这是我用粉笔发现的。我偶有在学校讲桌的粉笔盒里偷偷揣几截粉笔头回来,在门前画跳房——画方格子的,画飞机式的。但健呀华呀,他们不怎么和我玩这个,我只能和芳啊青啊几个女伢玩,结果被男伢们嘲笑,搞得我很气愤,三下两下就在那些方格子长格子里画满了白色的大叉,然后用脚去踩,去碾,好像这么做就能抹去那些羞辱。最终,那些白线条越来越模糊,和浅灰的泥色混在一起,隐隐约约,但被我碾出的粉笔灰的白却异常耀眼。我发现禾场坡度的那天正是无聊——没人和我玩跳房。也不知怎么那段时间特别爱玩跳房,我想一定是我一次也没有玩过通关。如果我能像青那样,一把就能够把每一关都跳完,我一定不会再想跳房,就像我不想再玩对角棋一样。我觉得玩对角棋好没意思,健和华他们却最爱玩。有啥好玩的呢?走几步就成了一条线,恨不得拿起子儿我就赢了!唉,跳房多有意思呀!青怎么那么会跳呢?她手里的瓦片好像格外听她的话,想丢进哪一块房它就进哪一块房,要扔到中间它就绝不跳到边框,更不会压线,不像我手里的那一块,那许多块(我因为迁怒而换过许多块瓦片),专拣边角走,专找线上压。就像刚会走路时的小萍一样,我拽着她走平地,她偏要在砖头瓦楞上走。偶尔碰到水窝子呢,她又挣着把小脚往水窝里踏,搞得气喘吁吁的我只能惊天动地地喊奶奶:“奶奶吔奶奶,小萍又踩水呀!”
   我拿着粉笔从大门槛的外沿中央开始起笔,一边倒退着一边往下画,一直画到树林边。我站在树林边看那条白色的线,并不能一眼望到头。那条线随着坡势一跳一跳的,像只会玩隐身法的小麻雀。于是我就顺着白线往大门口走,这一路走来,我就看到了一条曲折的白线了,就晓得我家的禾场有坡度了。但我不晓得这个坡度是多大,我不会用尺量,不知道该怎么量。虽然后来顾刚老师教过我们如何使用三角尺,但我也只能在作业本上画画而已。我想顾刚老师肯定会量,而且无需用尺子,他的眼睛就是尺子,他的手就是尺子。他给我们上数学课的时候,粉笔在黑板上一动,一个三角尺就成了。他画的三角尺和我们在文具店里买到的一个样。他在三角尺的每一个角那里依次画上弧线,依次标上度数,嘴里还跟着念:“这是三十度,这是六十度,这是九十度。”华是我的同桌,华在顾老师画弧线的时候在底下叽叽咕咕:“你说三十就三十,六十就六十呀?”我猜顾老师一定是听到了华的小话,不然他不会在标完第三个角度后直接一个粉笔头扔上华的头颅。华被钉得脖子一缩,头顶染出一撮白毛,惹得我们那一窝坨的几个捂着嘴巴憋笑。我们几个可不敢出声,我们怕顾老师的细竹条,那细竹条抽起手来,一抽就是一道红痕。我们的手还不能因为吃疼而后缩,倘使后缩一次,本该罚的数值就翻一倍。如果哪天顾老师过路碰着谁家里的大人,就算他绝口不提我们在学校的糟糕表现,我们的大人们还是会特意叮嘱顾老师:“伢们不听话,您就替我们狠狠抽。菜要剐,伢要打,不打不成器。我们感激您的管教呢!”挨了一粉笔头的华下课了偷摸着量了顾老师画的三角形,量完过后就朝我吐舌头,因为我递给他一个“怎么样”的眼神——顾老师又怎么会错呢!人家是高材生!
   顾老师确实是高材生,正宗的师范毕业,我们村学校的唯一一名公办教师。校长还是民办教师出生呢!啥为公办啥为民办,我们不晓得。许大汉说:“就像你种谷子。撒到田里,好肥好料伺候着长大的是公办,那飞到沟坎里或田埂边的后来也结了穗,那就是民办。”许大汉说他这是打的一个比方,可这比方打完我们还是听不懂。听不懂就听不懂呗,有么事关系呢?他总说一些我们听不懂的话,我们还不是听得热热闹闹,玩得开开心心的?但他说顾老师快三十出头了还没有说姑娘,这个我们听得明明白白。三十出头,我们的大大不正三十出头吗?我们的姆妈就是当初大大说的那个姑娘呀!顾老师,吃国家饭的顾老师,还没有说上姑娘伢?所以好多回乘凉,许大汉都会跟我奶奶提起说让我姆妈帮着在她们村给顾老师介绍一个。
   许大汉对奶奶说:“老嫂子诶,替人说媒是积阴德的好事呀!你让儿媳妇帮着看看。”
   “帮谁看呀?”奶奶问。
   “顾老师呀!多好的男伢呀!”许大汉说。
   “我还道是帮你家老幺相看呢!”
   “那臭小子,不理他,让他打一辈子光棍好了。”
   “哪有老子咒儿子的?”
   “哼,前生的仇人,这生的父子。”许大汉说完,直直地翘起了他的“牛火腿”,一蒲扇拍过去。这一拍也不知打没打着吸血的蚊子,倒是吓得我们几个在他的凉床边疯逗的伢们一哄而散。芳说她姆妈说过的,说许大汉的牛火腿有毒,蚊子吸了他的毒血再吸别人的血,别人就受了传染,也会得那样可怕的腿病。我回家就问过奶奶这是不是真的,奶奶说:“莫听那些鬼侃胡说。”可奶奶也没说清白为么事别个那些话就是鬼侃胡说,奶奶说:“你好好读书,长大就懂了。”
   好好读书?我们那堆男伢谁好好在读书?成天满湾子跑,帽子见不到顶,不钻天打地洞,就阿弥陀佛了。我想到顾老师,打小就认真读书的伢应该就会长成顾老师那样吧!顾老师到现在都还在认真读书。我们几个喜欢摸鱼闹虾的男伢,放学了都不想回家。学校的围校沟里有鳝鱼,学校食堂旁边的小池塘里有小亮虾,池塘边的树影里也有顾老师。顾老师端着书,坐在树荫底下看,叶间漏下的阳光给他的白衬衫印上了薄薄暗影的花,一团团的,摇摇晃晃。顾老师坐在办公椅里,背显得不够宽,也有点薄,我想着他能不能挑动家里的谷担子。我那样想的时候正猫着身子从那后背的不远处溜过去。已经溜过去老远的健在朝我招手,嘴里虚叫着:“快点唦,小心被发现了!”顾老师不许我们在学校逗留,他说放学了就该先回家,省得家里人担心。哈,顾老师一定是在城里长大的人,金里金贵的。玩玩有么事好担心的?离开了顾老师后,我们像被去了紧箍咒的孙猴子,浑身舒坦。
   “你们说顾老师能挑得动谷担子吗?”我问。
   “怎么不能?”健说。
   “挑得动?”我又问。
   “怎么挑不动?你不晓得他抽我们的手时有多疼吗?明明没看他用么事劲。”华说。
   我点点头,健也默认了。可他看上去真的不够壮呢!哪像我们的大大们,五大三粗的,打得死一头牛。这是我心里沸腾的疑惑。
   顾老师一定晓得许大汉腿上是么事毛病,因为他是好好读书的人。许大汉的那条小腿哟,肿得可以改三个棒槌,红生生的,疮肉伴着新肉。诶,为么事许大汉的另一条腿就好好的?许婆婆的腿也没毛病,许大汉伢们的腿也没毛病,如果真有传染……我突然发现我成了科学家。顾老师说我本是块读书的料,就是课堂上爱开小差,动不动神游列国去了。许大汉说我人小鬼大,就爱瞎琢磨,像个女伢。许大汉的话对我来说简直就是奇耻大辱,我是站着拉尿的男伢,是给大大传宗接代的男伢,凭么事要被许大汉那样说?我气得哇哇大哭。
   奶奶说:“没一点肚量,男伢女伢有么事区别,还不都是伢?”
   “有区别,有区别,就有区别,区别大着呢!”我哭吼着。奶奶不晓得,就因为许大汉的话,我又有了被那帮男伢嘲讽的依据了。
  
   三
   许大汉特别爱把凉床放在那棵大椿树底下。椿树是我家的椿树,长在屋门前的东南角,和许大汉家的厨房就隔着一条巷子。许大汉许是为了省去几分力气,图个就便,搬出凉床就往那里搁,他觉着挺安逸,我也觉着挺合适。我忘不了许大汉说我像个女伢的仇恨。许大汉不来我家门口乘凉才叫好呢,他家又不是没有门口?可是许大汉不来我家门口,我绝不会腆着脸去他家门口听他讲故事。男子汉得有点血性!可是许大汉的故事那么多,那么奇异,又那么迷人,他还是到我家这边来乘凉更好,在椿树那里最好。
   夏天椿树特别怕热,一热就冒淡黄的汗珠,汗珠多了,就坠成一坨一坨的黄胶泥。听许大汉讲故事的时候,我常常会不自觉地从矮凳上站起身,用手抠椿树的干,抠着抠着就抠到椿树黏黏的汗珠了。
   “……只看见那装着庚娘的棺材嗡的一声,竖起来,打着旋,比陀螺还快……”许大汉说。
   “啊!”青吓得轻叫一声,捂上嘴巴。
   芳呼地一声站起来:“不讲这个,不讲这个!”
   “对,换一个,换一个。”一群的声音说。
   “那讲么事唦?”许大汉怪我们挑三拣四。
   “讲道士穿墙!”一道声音喊。
   “哎呀,那都听八百遍了。”有个声音反驳。
   “讲小徒弟偷桃!”健的声音最洪亮。
   “是啊是啊,那小孩,到底偷到桃没?您那天还只讲到半途。”又有声音接着说。
   “话说……”许大汉就又开了腔——我不喜欢他一讲故事就用话说开头,可许大汉说说书人都是这么开头的,“……那孩子悠着绳子上天了许久,也不见下来,大家都屏息凝神,望着绳索的尽头。突然,有东西被扔了下来,是一个大大的仙桃……”
   “几大呢?”
   “仙桃吃了能长生不老吗?”
   七嘴八舌的声音把许大汉的故事打断。
   “听我跟你们讲唦——”许大汉的音调拉得更长了,我们都怕问烦了他,赶紧闭上嘴,张着萤火虫一样亮闪闪的眼睛望着,“接着,就是一截腿、一截胳膊、头、身子……”
   “啊……”我们惊呼起来。
   “……那师父就哭了,说他的徒弟被发现了,遭祸了。大伙儿看着师父把那小孩的残肢收拾进一口大木箱,盖上盖,以为他是要悲悲伤伤收拾铺盖卷走人呢,你们猜怎么着?”
   “怎么着?”我们齐声问。
   “就见那师父盖好箱盖,眼泪一抹,手在箱盖上重重一拍,大喝一声‘还不回来,更待何时’,然后一掀箱盖,可不是那个好好生生的徒弟伢站着么?”
   “徒弟伢活了?”
   “活了。”
   “哦!”大伙儿如释重负地欢呼。我突然感觉手里头捏着点什么,不自觉往嘴里一送,凉乎乎的打着舌头,一阵树腥味,慌不迭吐到手心——正是那椿树的汗珠。我一把握住那和着口水的胶状物,赶忙去看伙伴们的眼睛。我是白白担了心!我的伙伴们此时哪还会分神去管我又作的糗事呢?他们正一个劲地追着许大汉问那孩子为啥能爬到天上去,被大卸八块了为么事还能活?许大汉恨不得长出千张嘴来应付他们。许大汉说那是神话那是魔术。那么事叫魔术呢?有那厉害的魔术吗?魔术能把死的变活,那能不能想要什么就变什么?许大汉真恼了,他被烦得头昏脑胀,大蒲扇一挥一挥地驱赶:“去去去,一边野去。”
   “又要讲,又讲不出个所以然!”凉床另一头坐着的树生叔小声讥诮了自己的大大一句。
   许大汉见到树生开口就来气:“你最有本事!有本事你找个媳妇添个伢,让我讲故事给我孙伢听,你看我能不能讲得明明白白!”

   树生叔扭头不理他老子,重新扭开收音机,自顾自地听着。

 四
   虽然我在小萍面前许下豪言壮语,但还是无法拖出沉重的凉床。凉床床面虽是薄薄的竹片,床底却有粗壮的半扣的竹棍做撑梁,它的四足比我家牛的大腿不得细,足与足之间又有圆圆的竹筒相连。我像拽牛绳一样拽着凉床的一头,双脚蹬地,身子尽量往后仰,凉床在堂屋里磨磨蹭蹭,发出“咳咳咳”的抗议。奶奶闻声跑过来:“小爹爹哟,这凉床禁得起你几拖唦,莫把凉床拖散架哟!”奶奶一急起来就喊我“小爹爹”,全湾的姆妈、奶奶都这样喊我们男伢,她们一这样喊我们就晓得自个儿又做了不该做的事。
   奶奶和我一前一后抬起凉床跨出门槛,把它搁在那棵刺槐树边——那是我整个夏天都必占的地盘。刺槐树长在我家的井台边,井台边的地面到了夏天也是潮乎乎的。姆妈说蚊子也怕干渴,所以井台边的蚊子最厚。可我不管,我只晓得那里凉快。奶奶有蒲扇呢,姆妈也有蒲扇,只要我能坐在或者躺在凉床上消停一会儿,蚊子就不得拢我的身。我最爱躺在凉床上看星星,从刺槐树叶缝里看,避开树冠往蓝布一样的天空上看。蓝布上的星星密,能汇成一条缓缓流淌的河;树叶缝里的星星稀,一眨一眨的,可以和我做鬼脸。我不错眼珠地盯着它,盯着它,时间久了,就感觉有颗星星飞了下来,我张手一捉,却给它逃了。我感觉赤膊上一阵痒痒,用手一抚,一只橙色的小虫落到地上,屁股一闪一闪地发光。
   健虽然来得早,却并不占我的地。他家的凉床挨着华家的凉床,和我一边排。芳和青家的凉床在另一边,我们的对面。他们这样摆放的因由和许大汉一个样,就便!他们都是我家的邻居。我们湾子的房子大多是坐西朝东,一连三家。我家处在第一排,第一排门前敞阳,他们自然会在乘凉的时候搬来凉床,就近摆放。
   六月天的太阳火气最大,明明都已经没到屋后的那片菜地底下了,地面还是烘烘的热,像极了已经熄了明火的灶堂。奶奶蒸饭的时候,姆妈负责灶堂的火候。眼见着奶奶把滤好的米饭倒进锅里,盖上锅盖,在锅盖的四围塞上白纱抹布的时候,姆妈就赶忙把灶堂里的明火扑灭,让那火焰的余威给米饭炙烤出又酥又脆的锅巴。姆妈是村里有数一数二的灵醒媳妇儿,说话细声细气,柔和动听。许大汉说这是富裕的地方孕养出来的大家闺秀,这样的女伢才是最好的女伢。奶奶总是和许大汉客气,说大兄弟抬举啦。姆妈呢就像没有听到许大汉的话,只是专心帮我打扇子。姆妈的肚子里又藏着一个像我一样的拐家伙了。这是奶奶的原话。奶奶说男伢好,男伢拐是拐,可不娇气。不像小萍,在幺妈肚子里的时候就不消停,让幺妈吃不下饭。有时好不容易吃下饭了,却又给吐出来。幺妈和其他家的姆妈一样,活路重,手脚不得停。饭又吃不好,活计还得照干不误,这不拆人么?奶奶说小萍出生时像个小猫伢,哭声嘤嘤的,哪指望能养活的?幸好还是长大了,浑身上下齐整,一根骨头也不缺。我在姆妈的肚子里就安分,让人看不出一点动静。姆妈照样大口吃饭,大力做事,一点也没个孕妇样。要不是我落地时的哭声过于嘹亮,左邻右舍都不晓得我已经不声不响在姆妈肚里揣了十个月,到了瓜熟蒂落的时节。姆妈这回才怀第二胎,倘使生下弟弟来,我得足足大他十岁。奶奶说姆妈这是秤砣生,孩子来得稀,来得宝贝。青的姆妈很是羡慕,说我姆妈怀相好,少遭了许多罪。不像她,男人不能挨身,一挨身就是伢,大产小产的像过猪伢。湾里人把畜牲下崽称为“过”。如果哪家头年结婚第二年就生了个男伢,婶婶伯娘们之间就会打趣:“呀,你真能,跨门喜,一过就是一个小狗伢!”婶婶伯娘们也和那些姑娘伢一样,没事就爱扎堆,就爱一起叽叽呱呱,说一些镰子都割不断的闲话。我觉得这些闲话不比许大汉嘴里的神话差,常常听得脚下生根,迈不动步,由此又被那些男伢们笑话。唉,笑就笑呗,笑多了就不值当笑了!况且,谁规定男伢子哪应该听哪不应该听了?谁没有个喜好厌恶?谁不是按自己的喜好慢慢往大里长的?
   青的姆妈就是孙伯娘。孙伯娘心肠热,嘴巴快。孙伯娘朝椿树那边努努嘴,压着声音对我姆妈说:“妹子,那家真让你说媒了?”
   姆妈说:“没呢!就算央过来,我也没本事揭那个榜!”
   “可不是,那样的人家……”孙伯娘搞得很神秘。
   “么样的人家?”我好奇地问。
   “嗐,大人说话伢听,大人放屁伢吞!”孙伯娘把蒲扇往我后脖颈一拍,“小伢家家的,莫瞎打听!”我讨了个没趣,抓抓脑袋,跳下凉床,跑了。
  
   五
   奶奶把煨罐里的鸡汤往碗里倒时,星星已经爬满天空了。大大和姆妈今天收工特别晚,说是要抢好天气,就着星月天把地里的谷子打成捆。奶奶说:“夜饭夜饭,晚点吃也不打紧。只是这人是铁饭是钢,好好吃饭才更有力气干活。”奶奶说的时候特意看了一眼已经坐在凉床边的姆妈,然后递给姆妈一只装有鸡腿的大碗,姆妈赶忙把鸡腿往小萍碗里夹。
   我说:“小萍,快吃恰恰唦!”
   “不是恰恰,是鸡!”小萍开心极了。
   奶奶不许姆妈把鸡腿给小萍,说小萍碗里也有正块的肉。奶奶说这几天力出得大,姆妈更需要营养,这难得杀一回鸡的。
   不知大伙儿是不是被我家的鸡香味给熏的,这个点的禾场里,竟然只剩了几张空空的凉床。平时叽叽喳喳嘻嘻哈哈的女伢们不见了,健他们刚才还在我家井台边打水冲凉床的,这会儿也不见了踪迹。我觉得有些寂寥,左顾右盼的,不能安心吃饭。奶奶拿筷子敲敲我的碗沿让我回神,我陡然想起那天我在华家玩耍碰到他家吃肉的事。那天华的姆妈正把一个白米饭上搁着油酥酥肥肉块的碗递给我呢,却被赶巧而来的奶奶一把夺过。奶奶说:“侄媳妇啊,你的善心婶娘看得见呢!大家伙儿都不容易,你家那五匹饿狼都填不饱……”后来,奶奶对我说做人要有眼力劲,心里要多装装别人。“这年头,都不容易呢!”奶奶叹着气说。
   “许大汉家又大闹花天了。”奶奶刚在收拾碗筷,就见健兴冲冲跑过来。
   奶奶说:“成天许大汉长许大汉短的,有没有点教门?叫许爹爹!以后都给改口叫许爹爹!”“许爹爹?”健嘴一咧,一拉我就跑,“叫不出来,打死我也叫不出来!”
   真是奇怪得很,我们男伢女伢能叫许树生“叔”,能叫许树生姆妈“许家婆婆”,就是不能叫许大汉“许爹爹”。姆妈为这个称呼好几次训过我,可我怎么也改不了口。奶奶说许大汉是和她一个辈分的人,应该尊敬。我们也不是不尊敬许大汉,可就是只能叫他许大汉。许大汉除了给我们讲一些故事,还会说一些稀奇古怪的见闻。“我许大汉走南闯北,么事都见过。”许大汉常常这么说,可他到底都见过什么,只有他自个儿知晓。
   他说:“我们那时候逃荒……”
   他说:“洪水上来了,我们在划子里把绞成一坨一坨的蛇往河里掀。”
   “划子里有蛇?”我问。
   “蛇也怕淹,它们就往我们划子上泅。”许大汉说。
   “蛇不咬人吗?”
   “咬啊!”
   “你的腿是被蛇咬伤的?”
   “啊?”许大汉一愣,旋即哈哈大笑,“我是牛火腿被蛇咬,总是一肿啊!”
   我又有些莫名其妙起来。
   许大汉啥都好,就是喝不得酒,一喝酒就动手,一动手许家婆婆就遭了殃。许家婆婆个子高挑,身子瘦弱,像秋风里簌簌的菰草。奶奶说许家婆婆造孽,没有修到好人,成了男人下饭的一碗小菜。奶奶的话有时也让我听不懂,模糊地觉得她在说许大汉打人不对。我也觉得许大汉打人不对:那么会讲故事的一个人,怎么就不对自己说的姑娘伢好呢?
   天上一丝风都没有,树叶们蔫头耷脑的,好像也看到了许家婆婆受了欺负,心里憋着气。奶奶顺了顺小萍蜷缩在凉床上的一条腿,手里的蒲扇并没有停。
   “这鬼天气,热得死人。”奶奶咕噜一句。
   从许大汉家回来,健他们就去抓黄鳝了,我没有兴致,只想直挺挺地躺在凉床上。天上的星星今天瞌睡来得早,眼睛半睁半闭的。我的脑子却还十分精神,电影似的播放着许大汉一下一下伸出的拳头,许家婆婆蜷在地上嗡嗡地闷身闷气地哭。树生叔竟然不在家!不知怎么的,我又想到了没有说姑娘伢的顾老师。如果我姆妈真给顾老师相看个姑娘伢,顾老师会答应吗?树生叔呢?想着想着,我的眼皮越来越重,越来越重,恍恍惚惚中听到大大和奶奶的声音。
   “都睡着了?”
   “睡着了。”
   我感觉我攀上了一个宽厚的脊背,那是我熟悉的脊背,是像往常一样把我从外面的凉床背到房间床上的脊背。
  
   2025.0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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