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官欢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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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2月晓荷绝品预审文——乘凉原文2025-02-15 09:48:44
一
我火急火燎地奔回家,一脚跨过门槛的时候,一个踉跄差点撞倒了背身站着的小萍。我也管不了那么多,只一把扶住,嘴里喊着:“奶奶,奶奶,凉床抹了吗?”(抹:方言,擦洗的意思。) 奶奶正掂着小脚从厨房里出来,把刚从灶堂里拖出的黑糊糊煨罐放在堂屋的矮桌上。煨罐像一块刚出炉的黑铁,虽然奶奶有拿抹布裹着罐把,还是烫得直呼手。 “慌头慌脑地搞么事唦,谁还能吃了你那个地界?”奶奶到底是奶奶,她眼睛看都不看我就晓得我的那点小心思。 “健他们都搬着凉床抢位置去了。” “有你放凉床的地!”奶奶一边说一边裹着抹布去揭煨罐上的小盖,一阵白热雾气腾出,香气扑鼻。小萍瞪大眼睛望着,口里唾液翻滚。“嗯嗯,恰恰!”婆婆用调羹在那团白气下舀出一点什么,投进嘴里,咂咂有声,然后说。 “我要吃恰恰!我要吃恰恰!”小萍打着哭腔喊起来。 奶奶这时候好像才发现小萍的存在,扭头笑了笑,就又到厨房去了。 “小萍,抬凉床去。”我唤着。 “我要吃恰恰!”小萍不依。 “哪有恰恰吃唦?真像个小苕货。”我笑小萍,“你不帮忙,我一人搬去。我一个人也搬得动!” 小萍是我的堂妹,幺父的女儿。自打她出生后,奶奶每年都是三个月三个月地轮流在我家和幺父家过。小萍呢,则是奶奶在哪她就在哪。奶奶在我家,她自然就在我家。就算小萍才四岁多,也晓得苕货不是个好话,她朝我白眼珠子一翻,转头依然嚷着要吃恰恰。 我大小萍五岁,大五岁的我再怎么说也算个小小男子汉。就算搬不动凉床拖我也得把凉床拖出去。“哼,我家的禾场,凭么事要让健他们抢了好位置去?”我可不肯服这个输。 二 因为并没有谁在村子中央打谷扬场,所以我家的禾场并不是真正的禾场。怎么说呢,它就是一大块平地,从我家大门口一直延展往下走,离我家下坡底的鱼塘越来越近的时候被一丛小树林阻隔,也顺势阻断。小树林成了它永远无法越过的鸿沟,只得无奈打住。其实,这所谓的禾场并不像真正的禾场那样有一张如镜子一样水平的面,这是我用粉笔发现的。我偶有在学校讲桌的粉笔盒里偷偷揣几截粉笔头回来,在门前画跳房——画方格子的,画飞机式的。但健呀华呀,他们不怎么和我玩这个,我只能和芳啊青啊几个女伢玩,结果被男伢们嘲笑,搞得我很气愤,三下两下就在那些方格子长格子里画满了白色的大叉,然后用脚去踩,去碾,好像这么做就能抹去那些羞辱。最终,那些白线条越来越模糊,和浅灰的泥色混在一起,隐隐约约,但被我碾出的粉笔灰的白却异常耀眼。我发现禾场坡度的那天正是无聊——没人和我玩跳房。也不知怎么那段时间特别爱玩跳房,我想一定是我一次也没有玩过通关。如果我能像青那样,一把就能够把每一关都跳完,我一定不会再想跳房,就像我不想再玩对角棋一样。我觉得玩对角棋好没意思,健和华他们却最爱玩。有啥好玩的呢?走几步就成了一条线,恨不得拿起子儿我就赢了!唉,跳房多有意思呀!青怎么那么会跳呢?她手里的瓦片好像格外听她的话,想丢进哪一块房它就进哪一块房,要扔到中间它就绝不跳到边框,更不会压线,不像我手里的那一块,那许多块(我因为迁怒而换过许多块瓦片),专拣边角走,专找线上压。就像刚会走路时的小萍一样,我拽着她走平地,她偏要在砖头瓦楞上走。偶尔碰到水窝子呢,她又挣着把小脚往水窝里踏,搞得气喘吁吁的我只能惊天动地地喊奶奶:“奶奶吔奶奶,小萍又踩水呀!” 我拿着粉笔从大门槛的外沿中央开始起笔,一边倒退着一边往下画,一直画到树林边。我站在树林边看那条白色的线,并不能一眼望到头。那条线随着坡势一跳一跳的,像只会玩隐身法的小麻雀。于是我就顺着白线往大门口走,这一路走来,我就看到了一条曲折的白线了,就晓得我家的禾场有坡度了。但我不晓得这个坡度是多大,我不会用尺量,不知道该怎么量。虽然后来顾刚老师教过我们如何使用三角尺,但我也只能在作业本上画画而已。我想顾刚老师肯定会量,而且无需用尺子,他的眼睛就是尺子,他的手就是尺子。他给我们上数学课的时候,粉笔在黑板上一动,一个三角尺就成了。他画的三角尺和我们在文具店里买到的一个样。他在三角尺的每一个角那里依次画上弧线,依次标上度数,嘴里还跟着念:“这是三十度,这是六十度,这是九十度。”华是我的同桌,华在顾老师画弧线的时候在底下叽叽咕咕:“你说三十就三十,六十就六十呀?”我猜顾老师一定是听到了华的小话,不然他不会在标完第三个角度后直接一个粉笔头扔上华的头颅。华被钉得脖子一缩,头顶染出一撮白毛,惹得我们那一窝坨的几个捂着嘴巴憋笑。我们几个可不敢出声,我们怕顾老师的细竹条,那细竹条抽起手来,一抽就是一道红痕。我们的手还不能因为吃疼而后缩,倘使后缩一次,本该罚的数值就翻一倍。如果哪天顾老师过路碰着谁家里的大人,就算他绝口不提我们在学校的糟糕表现,我们的大人们还是会特意叮嘱顾老师:“伢们不听话,您就替我们狠狠抽。菜要剐,伢要打,不打不成器。我们感激您的管教呢!”挨了一粉笔头的华下课了偷摸着量了顾老师画的三角形,量完过后就朝我吐舌头,因为我递给他一个“怎么样”的眼神——顾老师又怎么会错呢!人家是高材生! 顾老师确实是高材生,正宗的师范毕业,我们村学校的唯一一名公办教师。校长还是民办教师出生呢!啥为公办啥为民办,我们不晓得。许大汉说:“就像你种谷子。撒到田里,好肥好料伺候着长大的是公办,那飞到沟坎里或田埂边的后来也结了穗,那就是民办。”许大汉说他这是打的一个比方,可这比方打完我们还是听不懂。听不懂就听不懂呗,有么事关系呢?他总说一些我们听不懂的话,我们还不是听得热热闹闹,玩得开开心心的?但他说顾老师快三十出头了还没有说姑娘,这个我们听得明明白白。三十出头,我们的大大不正三十出头吗?我们的姆妈就是当初大大说的那个姑娘呀!顾老师,吃国家饭的顾老师,还没有说上姑娘伢?所以好多回乘凉,许大汉都会跟我奶奶提起说让我姆妈帮着在她们村给顾老师介绍一个。 许大汉对奶奶说:“老嫂子诶,替人说媒是积阴德的好事呀!你让儿媳妇帮着看看。” “帮谁看呀?”奶奶问。 “顾老师呀!多好的男伢呀!”许大汉说。 “我还道是帮你家老幺相看呢!” “那臭小子,不理他,让他打一辈子光棍好了。” “哪有老子咒儿子的?” “哼,前生的仇人,这生的父子。”许大汉说完,直直地翘起了他的“牛火腿”,一蒲扇拍过去。这一拍也不知打没打着吸血的蚊子,倒是吓得我们几个在他的凉床边疯逗的伢们一哄而散。芳说她姆妈说过的,说许大汉的牛火腿有毒,蚊子吸了他的毒血再吸别人的血,别人就受了传染,也会得那样可怕的腿病。我回家就问过奶奶这是不是真的,奶奶说:“莫听那些鬼侃胡说。”可奶奶也没说清白为么事别个那些话就是鬼侃胡说,奶奶说:“你好好读书,长大就懂了。” 好好读书?我们那堆男伢谁好好在读书?成天满湾子跑,帽子见不到顶,不钻天打地洞,就阿弥陀佛了。我想到顾老师,打小就认真读书的伢应该就会长成顾老师那样吧!顾老师到现在都还在认真读书。我们几个喜欢摸鱼闹虾的男伢,放学了都不想回家。学校的围校沟里有鳝鱼,学校食堂旁边的小池塘里有小亮虾,池塘边的树影里也有顾老师。顾老师端着书,坐在树荫底下看,叶间漏下的阳光给他的白衬衫印上了薄薄暗影的花,一团团的,摇摇晃晃。顾老师坐在办公椅里,背显得不够宽,也有点薄,我想着他能不能挑动家里的谷担子。我那样想的时候正猫着身子从那后背的不远处溜过去。已经溜过去老远的健在朝我招手,嘴里虚叫着:“快点唦,小心被发现了!”顾老师不许我们在学校逗留,他说放学了就该先回家,省得家里人担心。哈,顾老师一定是在城里长大的人,金里金贵的。玩玩有么事好担心的?离开了顾老师后,我们像被去了紧箍咒的孙猴子,浑身舒坦。 “你们说顾老师能挑得动谷担子吗?”我问。 “怎么不能?”健说。 “挑得动?”我又问。 “怎么挑不动?你不晓得他抽我们的手时有多疼吗?明明没看他用么事劲。”华说。 我点点头,健也默认了。可他看上去真的不够壮呢!哪像我们的大大们,五大三粗的,打得死一头牛。这是我心里沸腾的疑惑。 顾老师一定晓得许大汉腿上是么事毛病,因为他是好好读书的人。许大汉的那条小腿哟,肿得可以改三个棒槌,红生生的,疮肉伴着新肉。诶,为么事许大汉的另一条腿就好好的?许婆婆的腿也没毛病,许大汉伢们的腿也没毛病,如果真有传染……我突然发现我成了科学家。顾老师说我本是块读书的料,就是课堂上爱开小差,动不动神游列国去了。许大汉说我人小鬼大,就爱瞎琢磨,像个女伢。许大汉的话对我来说简直就是奇耻大辱,我是站着拉尿的男伢,是给大大传宗接代的男伢,凭么事要被许大汉那样说?我气得哇哇大哭。 奶奶说:“没一点肚量,男伢女伢有么事区别,还不都是伢?” “有区别,有区别,就有区别,区别大着呢!”我哭吼着。奶奶不晓得,就因为许大汉的话,我又有了被那帮男伢嘲讽的依据了。 三 许大汉特别爱把凉床放在那棵大椿树底下。椿树是我家的椿树,长在屋门前的东南角,和许大汉家的厨房就隔着一条巷子。许大汉许是为了省去几分力气,图个就便,搬出凉床就往那里搁,他觉着挺安逸,我也觉着挺合适。我忘不了许大汉说我像个女伢的仇恨。许大汉不来我家门口乘凉才叫好呢,他家又不是没有门口?可是许大汉不来我家门口,我绝不会腆着脸去他家门口听他讲故事。男子汉得有点血性!可是许大汉的故事那么多,那么奇异,又那么迷人,他还是到我家这边来乘凉更好,在椿树那里最好。 夏天椿树特别怕热,一热就冒淡黄的汗珠,汗珠多了,就坠成一坨一坨的黄胶泥。听许大汉讲故事的时候,我常常会不自觉地从矮凳上站起身,用手抠椿树的干,抠着抠着就抠到椿树黏黏的汗珠了。 “……只看见那装着庚娘的棺材嗡的一声,竖起来,打着旋,比陀螺还快……”许大汉说。 “啊!”青吓得轻叫一声,捂上嘴巴。 芳呼地一声站起来:“不讲这个,不讲这个!” “对,换一个,换一个。”一群的声音说。 “那讲么事唦?”许大汉怪我们挑三拣四。 “讲道士穿墙!”一道声音喊。 “哎呀,那都听八百遍了。”有个声音反驳。 “讲小徒弟偷桃!”健的声音最洪亮。 “是啊是啊,那小孩,到底偷到桃没?您那天还只讲到半途。”又有声音接着说。 “话说……”许大汉就又开了腔——我不喜欢他一讲故事就用话说开头,可许大汉说说书人都是这么开头的,“……那孩子悠着绳子上天了许久,也不见下来,大家都屏息凝神,望着绳索的尽头。突然,有东西被扔了下来,是一个大大的仙桃……” “几大呢?” “仙桃吃了能长生不老吗?” 七嘴八舌的声音把许大汉的故事打断。 “听我跟你们讲唦——”许大汉的音调拉得更长了,我们都怕问烦了他,赶紧闭上嘴,张着萤火虫一样亮闪闪的眼睛望着,“接着,就是一截腿、一截胳膊、头、身子……” “啊……”我们惊呼起来。 “……那师父就哭了,说他的徒弟被发现了,遭祸了。大伙儿看着师父把那小孩的残肢收拾进一口大木箱,盖上盖,以为他是要悲悲伤伤收拾铺盖卷走人呢,你们猜怎么着?” “怎么着?”我们齐声问。 “就见那师父盖好箱盖,眼泪一抹,手在箱盖上重重一拍,大喝一声‘还不回来,更待何时’,然后一掀箱盖,可不是那个好好生生的徒弟伢站着么?” “徒弟伢活了?” “活了。” “哦!”大伙儿如释重负地欢呼。我突然感觉手里头捏着点什么,不自觉往嘴里一送,凉乎乎的打着舌头,一阵树腥味,慌不迭吐到手心——正是那椿树的汗珠。我一把握住那和着口水的胶状物,赶忙去看伙伴们的眼睛。我是白白担了心!我的伙伴们此时哪还会分神去管我又作的糗事呢?他们正一个劲地追着许大汉问那孩子为啥能爬到天上去,被大卸八块了为么事还能活?许大汉恨不得长出千张嘴来应付他们。许大汉说那是神话那是魔术。那么事叫魔术呢?有那厉害的魔术吗?魔术能把死的变活,那能不能想要什么就变什么?许大汉真恼了,他被烦得头昏脑胀,大蒲扇一挥一挥地驱赶:“去去去,一边野去。” “又要讲,又讲不出个所以然!”凉床另一头坐着的树生叔小声讥诮了自己的大大一句。 许大汉见到树生开口就来气:“你最有本事!有本事你找个媳妇添个伢,让我讲故事给我孙伢听,你看我能不能讲得明明白白!” 树生叔扭头不理他老子,重新扭开收音机,自顾自地听着。
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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